一個時辰前,懷德躲在書肆二樓裡整理刊書。
不是什麼高深的活,但需要靜下心來校刻,查缺漏字。
肘腕懸于謄寫的書頁上,遲遲落不下筆。
香盤上整段的熏香已經燃燼了,整理的書卷隻過了兩頁。
心煩意亂,自然什麼都做不了。
懷德喪氣地阖上書冊,拿起了書案上的信。
信是顧審言派人送來的,信上說懷德送去的印書有不明晰之處,邀懷德今日前往栖霞書院當面一叙。
刻印好的書籍每一本都專人查驗過,不會有誤,顯然是尋個借口讓她過去。
無論因何目的,懷德都不想面對顧審言,已經有了婚約的人,于情于理不該有過多牽扯。
可那擾人的面孔頃刻又浮在眼前,揮散不去。
一副璠玉面,雙眸含笑望過來,讓人情不自禁沉溺在他眼底的溫柔中。
彼之蜜糖,吾之砒霜。
要遠離這種危險。
沉思了片刻,懷德将信壓在了硯台下方。
踱步走到了窗邊。
街上熙攘,不遠處聚攏起一群人,其中幾人是附近的商人,不知為何與一群胥吏吵起來了。
懷德聽得不大清楚,隻瞧見火氣越拱越盛,商販們人多勢衆将差役圍在了中央,兩方相持不下,大聲吵嚷着。
被圍困的烏衣胥吏也不是吃素的,揚起手中佩劍,橫眉豎眼。
氣氛不同尋常,懷德細細瞄了幾眼,正是和自己有紛争的那幾位巡吏。
自從那次當街将他們轟跑後,這群差役已經很久沒有露面了,如今貿然出現在三山街定然不會有什麼好事。
懷德下了樓想過去一探究竟,正好夥計良永在看熱鬧,趕忙攔住了懷德。
“掌櫃的,你可别過去,正鬧着兇着嘞。”
“是因為什麼吵起來?”
“聽說是因為商稅的事。這不前幾日,風傳說今年的商稅還要再漲,但沒有明示出來。這幾位差爺今日過來巡街,大家就上前問問清楚。可這群差爺卻冒了火,非要說我們是刁民,叫嚣着再敢多問就都抓近大牢。鋪子的老闆們看不慣,嗆聲了幾句……就這般了。”
無風可不會起浪,怕是這群狗頭差又尋出新由頭索錢來了。
懷德心裡有了底,轉身要回去店内。
可忽然,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尖銳的嚎叫。
懷德回頭望去,卻見擁塞的人群逃命般四下掙開,驚駭着飛奔跑走。
那幾位差役立在巷道上,手中橫刀已出鞘,寒刃上淋漓着鮮血。
“快跑啊!”
“死人了!!”
“官差殺人了!!!”
倒在差役腳下的中年男子回望了一眼。
脖頸寸斷,喉嚨哽咽着想要說些什麼,可隻一股血從口中噴湧出,滴落在青石闆上。
雙目一阖,沒了生息。
人如草芥,一劍封喉。
是隔壁閑玉筆莊的趙掌櫃。
目睹這一切的懷德眨眨眼,懷疑眼前是幕幻象。
明明前幾日下大雨時,還一起和他通了溝渠排水,他還與她話閑……
“懷德姑娘,這髒污活可不用你上手,我自己來就成。”
“我家丫頭素來愛書,想着能不能去你們店裡看書,你放心,翠姐兒很乖。”
“這土産是内子從老家帶過來,她說平日裡翠姐兒多有麻煩你,這一點點心意,你千萬要收下。”
鄰裡挨着,整日低頭不見擡頭見的人,就這麼沒了。
閑玉筆莊的鋪子内奔出來個小丫頭,她掙脫了母親,磕絆着向男人跑過去。
她呼喊着“爹爹”,搖晃着男人的身軀。
可男人卻不能像往常那般回應她,喚她一聲“翠姐兒”。
熱血漸涼,男人身下的血線如藤蔓般順着石闆遊走,肆意生長,将在場之人捆縛在原地不得動彈。
恐怖倒影在每個人的眼底,人們都失了聲。
隻有翠姐兒凄厲的哭聲,回蕩不息。
殺人的官差為自己狡辯,“是他不長眼自己撞過來,老子還嫌他髒了我的刀!”
“那裡來的野丫頭,可别在這嚎喪了!趕緊拖回府衙去!”
懷德心底湧上巨大的悲戚。
可怖,喪親之痛無人憐。
可恨,惡鬼遊蕩在人間。
她舉目而望,濃雲遮日,黑慘慘一片。
絕望中,一位白衣義士呵聲道:“奸差走卒,殺了人就要償命。”
從天而降,霎如雷霆之勢,劍鋒朝着殺人的差役襲面而來。那差役躲閃不急,生被剜下一股血肉來,跪地痛苦哀嚎着。
衆人震駭,想不到竟然會天降義士,瞧着不過十七八的年歲,卻身手了得。
義士跨步站穩,持劍劃過,指向倒地的差役,側身朝衆人說道:“今日是一人慘死,若是睜眼不管,明日倒地便是他人,是你們在場中的任何一個。這幫紳吏一天不除,你們就無安甯之日。”
“這樣任人魚俎日子,衆位還過的下去嗎?”
既是懲惡揚善,也是鼓動人心。
被束縛原地的民衆們逐個覺醒過來,眼底竄起怒火,獰視着。
是啊,被欺壓的太久了,隻不過是做個養家糊口的買賣而已。這些個紳吏整日作威作福,欺行霸市。綢緞鋪,藥鋪,酒肆……哪個沒有受過他們的欺負,無米還要刮出三層油來。
每個鋪子老闆都有一本心酸帳,密密麻麻都是群酷吏對他們的盤剝。
不是不恨,是不敢。不是不想,是忌憚。
伸張無處,欲告無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