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喬廣陵這個提議已經得到了晁三易的認可?并且整個内閣私底下已經将所有條程商議完善?
衆人在這短暫的寂靜中做着揣測,喬廣陵方才悠悠開口,順着戴原的話說:“為了軍糧及時下撥,為了江南水患盡快平複還不夠嗎,難不成我是為了從中得到什麼好處不成?”
謀求好處?喬廣陵這樣一個在官場上并不鑽營的人,謀求私利,絕無可能。
朝堂一時無言,乾澤帝看向晁三易,他似有所感,隻見他已經挪動了腳步,緩緩走出來,“陛下,換倉撥糧聽上去變動多,實則用的是就近供糧的法子,這也是眼下解決暮北軍糧燃眉之急的唯一辦法了。”
“這麼說來,閣老也贊同喬愛卿所說的換倉撥糧。?”
“回陛下,大程五方軍,除了暮北土地貧瘠旱寒沒有軍屯,其餘四方若非有災情戰事、流寇做亂等情況,糧食勉強皆可自足,且如今天下太平,各方安定,擎南、醉臨、宣中本就有義倉,軍糧下撥遲一些也無妨,但是暮北時常交戰,十九萬兵馬的糧食消耗巨大,眼下江南災情四溢,姜指揮史忙着赈災騰不出手,且赈災糧若從别地出,又怕是遠水近火。換倉供給,各方互相周轉,可做到穩軍心,平水患,安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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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琚樓位于永益城西邊的祥雲街,璃王楚珩,當今陛下的六弟以閑王自居,每年中有半數時光都消磨于此。“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唐·王昌齡《西宮秋怨》]。但是這常伴君王左右的美人,雖美卻失了自在風韻。”楚珩坐在圈椅裡,牛角絹扇開開合合。透過虛掩的幔帳,望着湖中舞榭裡的舞姬。
“這世上哪有真正自在之人啊。”周岑将茶抿了一小口,輕輕的放下。“若說風韻,君王側畔的美人,風韻不彰于外,尋常人是無福享見的,而這水榭歌台裡的風韻,确是刻意為了叫我等看見的。說起來,又有幾分真幾分假呢?”
“君王側畔的美人,無福享見……”楚珩重複着,琢磨似的眯起眼,少頃又看向周岑,“内閣近來事忙,周大人怎麼倒有閑情逸緻和我在這裡品茗賞舞?”
“朝中之事向來龐雜無緒,内閣也沒有清閑的時候,但是和璃王殿下清談的機會可是不多的。”
楚珩不想多繞圈子,“我聽說内閣提出換倉撥糧,三秋之際,邊境軍眼巴巴的盼着呢,跟這件事比起來,任何雜事都要先擱一擱。不過看周大人這樣子,恐怕早就胸有成竹,盡在掌握了。”
“璃王殿下說笑了,周某隻是内閣次輔,許多事情都是按國法章程去辦,雖說内閣議事也能提出些拙見,但到底沒有陛下和閣老那般的深謀遠慮,終究隻是個奉命辦差的罷了。”
換倉撥糧會觸及許多人的利益,這其中就包括璃王楚珩。周岑身處内閣又在權鬥的中心,自然知道怎樣能拿捏一個人的要害。但是楚珩并不想和周岑為伍,他曾是楚玹的謀臣,如今楚玹成為了乾澤帝,此人手段可以想見。況且其真實目的楚珩還并不清楚,不敢輕易松口。
軍糧的事情傳到楚珩這裡,他便覺得這是周岑獻計獻策的結果,今日周岑拿着軍糧的事情為契機和自己密談,楚珩心下便笃定了這個猜測。
楚珩不語,饒有意味的看着周岑。周岑見狀,解釋道:“實不相瞞,殿下,周某也是那日在朝堂之上才得知此事。”
楚珩冁然一笑,說:“想必此事也是閣老和喬大人臨時敲定的,隻是恰逢朝堂提及,便順口提出了。”他一副不欲深究的姿态,起身走到窗邊,撥了幾聲放在那裡的琴,“但我一個閑人,比起那些朝堂上的事情,還是這品茶飲酒、吟詩賞樂更對我的胃口。”
周岑隻能起身,看出楚珩已經有了要逐客的意思,“璃王殿下,巡按禦史沈大人的災情奏報不日便能傳回永益城了,想必換倉撥軍糧的各項事宜也能盡快敲定,等此事忙完下官再來叨擾。”
周岑走出來,在廊下站定,楚珩所在的閣樓地勢較高,周圍假山環抱,從外圍看,看不見究竟,但身處其中能把整個瓊琚樓裡的布置看到個大概,越往此處靠近,蹤迹動線行為舉止一覽無餘。周岑整了整外袍,把景色由近到遠賞了一番,感歎道:“真是個妙處,人也是妙人!”
羅途明銜着一枝桂花,嚼着桂枝,靠着一根柱,環抱手臂,一副悠閑之态似是沒看見周岑,待人一走羅途明便進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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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楚珩重新坐在的圈椅裡,把周岑用過的杯子扔在煮杯的池中。煮杯池和煮茶的火口鑲在桌裡,底下隔着紅羅炭煨着,樓裡的小厮隔一個時辰就拿給煮茶竈換一次碳盒,再将原本煮茶竈裡的碳盒放到煮杯池下,取走原本的碳灰。這套煮茶的玩法還是從天元年自宣中興起。後來大程國勾欄、茶樓、楚館、船坊裡便都流傳起來,專門為達官貴人、富商名流準備。
“走了,該來的也要來了。”羅途明不知道什麼時候把桂花裁了,把花朵攥滿手心,說話間盡數撒進杯池。
楚珩知道羅途明指的是誰,立即沖着紗幔外面的護衛道:“去告訴梁儀善,就說事情我已知曉,若沒有良策扭轉局勢,不必來見。”隐約見外面的護衛抱拳領命,随即轉身離去。楚珩回過頭,這才注意到羅途明的動作,怒道:“羅子信,你能不能别采花?”
羅途明撣了撣手,“花開一季,終是零落成泥,不采作甚,殿下我專門給您采的。”
楚珩看他笑呵呵的樣子也懶得多說什麼,“周岑出去的時候神色如何?”
“一派坦然,還誇了句殿下是個妙人。”
“……妙,人。”楚珩慢慢重複了一句。茶水新開,咕噜噜冒着熱氣,壺嘴裡汩汩噴出的沸水澆進煮杯池裡,浮在面上的花被燙出陣陣香氣……
楚珩忽而回神道:“他走時說,‘巡按禦史沈大人的災情奏報不日便能傳回永益城……’他說的是沈溟,而不是邢柏年,也不是常駐江南的陸謙袁,難道說,周岑沒說謊,換倉撥糧的确不是他布的局?而是……”楚珩一邊忖度一邊喃喃道,“不對,沈溟去江南不就是内閣舉薦的麼,難道……”
“沈溟?”羅途跪坐到楚珩對面,夾起煮杯池裡的茶杯,輕蔑道:“晁閣老怎麼會推舉他?他這個不靠譜的纨绔,去了也隻當是遊山玩水罷了。”
“沈溟就算是去遊山玩水,但是他到底是出自五城兵馬司那樣的地方,去地方當個巡按禦史很合适,而且他這個纨绔的樣子,說不定恰恰就是皇兄讓他去的原因呢?”
“所以周岑刻意提及沈溟,意在告訴殿下,皇上專門為這事派個禦史去,說明這件事已經已無回旋的餘地?”
楚珩試圖厘清頭緒,未果,搖搖頭,幹脆不想了,“天塌了不會是我頂,還有蔚王呢,他可是最大的利益既得者。這會子,最該跳腳的是他,我一個閑王,有什麼好着急的。”
這麼一想,楚珩好像已經完全放心,露出了一身輕松之态。然而羅途明卻不識相的說了句,“他跳腳的時候你未必能安生。”
楚珩撥開折扇的動作一頓,“羅子信!你……”
羅途明把頭埋下去,做好了承受璃王殿下這一扇子的準備,預料的痛感沒有降臨,擡頭一探究竟的時候,璃王的眼神落在窗邊的紗幔上。
“千絲弦,閑不見,見字耽于念;萬裡音,因長恨,恨墨點心泉……”
瓊琚樓裡管弦嘔啞,花女歌聲悠悠傳來。
歌聲空靈悠轉,柔中藏力,不似往常的曲。
逃過一劫的羅途明已打好一盞茶,自己暢然的喝着,随口稱贊道:“這是哪家教坊的樂師又被請了過來?永益城的貴人們換新鮮玩意兒啦?倒是不錯。”
楚珩沒理他,隻覺這陌生的曲調中有着似曾相識之感,遍尋記憶卻沒有哪一刻能與這樂聲有些許交合。他哂笑一聲,心道這感覺可太讨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