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要不要歇息片刻?”
“要要要!”馬車裡的沈溟苦不堪言,聞言如蒙大赦般一骨碌爬起來。探出腦袋問:“我們到了哪裡?”
“出了舒州城地界,正往瑞城去。”丁越騎着馬挨着馬車走着。看沈溟面色慘白,解開随身的水囊遞過去,“禦史大人喝點吧,興許會好點。”
沈溟到了江南塢城并沒有在姜長鷹府上多做停歇,翌日便向姜長鷹提出和他一起去各城巡查災情,姜長鷹派出斥候追上黃碚他們,交代他們直往九靈城和涼城去。自己則準備帶着沈溟重點巡視謝城、株城、繕城再一路往南。到了繕城不久,黃碚派來的斥候兵送來了九靈城和涼城的奏報,當天沈溟便把江南災情呈報火速遞往永益城。
今年的災情雖然嚴重,但好在曆年的河道加固、官溝疏通、災民安置章程等都起到了作用,傷亡甚少,也沒有起疫病。一路下來姜長鷹内心安定了不少,出乎意料的是沈溟卻在連日奔波和水土不服中病倒了。
“指揮使。”隊伍停在一處河野邊休息,離瑞城還有半日路程,姜長鷹在河邊飲馬,宋露也牽着自己的馬過來,在下遊處站定,“日央了,可能得天黑才能進城。”
“不急,瑞城和舒州城的災情曆來不那麼嚴重。巡視過了舒州城,情況和先前舒州知尹說的差不多,我們……”姜長鷹望了一眼隊伍,“不急這一時半刻”。
跟随姜長鷹的目光,宋露也朝隊伍看了看,率先入眼的便是沈溟的馬車。他臉色幾不可見的沉了沉,又溫言道:“沈大人久居皇城,此次巡查,當真是辛苦。”
“近來日間濕熱,到了夜裡卻又寒氣逼人,沈大人乍到江南,連日奔波,身體受不住也是正常。”姜長鷹想起這段時間,和沈溟一起巡災的事,一路上沈溟所到之處但凡不懂不明的,張口就會問,他不會在乎問的人是誰,是姜長鷹、随行的将士抑或是城防的小兵,隻要那人能答他就行。他從不将自己擺在高位幹涉姜長鷹對災情的處理,覺得安排得當之處當即拍手稱贊,連連說姜指揮使此法甚妙。然而他又不完全似個旁觀者的模樣,因為姜長鷹深知沈溟對于災情巡視的結果尤為看重,甚至生怕自己有錯漏,而且仿佛很急……
“指揮使?”
姜長鷹從思緒裡回神,轉頭問宋露:“為霜,你覺得沈大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路走來,宋露隻覺姜長鷹對沈溟恭順有加,其餘時間便忙着災情的事,宋露作為随行佥事,也不得閑,心裡直當這位沈大人是随行糊弄差事的廢物罷了。他當然不好表露,反問道:“大人緣何這樣問?”
“他到我府上第二日便提出跟随我巡災,到了繕城,黃碚派來的斥候一到,他便來問舒州城和瑞城知尹報來的災情,甚至等不及親自巡視,便把災情一并合拟了,當天便給永益遞去了奏報。”
“沈大人身為巡按禦史,肩負皇命,自是不敢有絲毫拖延的。先前在繕城聽聞沈大人身體不适,丁公子說去尋個馬車給禦史大人都被他攔住了,就怕馬車速度太慢,影響繕城巡查進度。”宋露回憶起沈溟的做派,心中十分鄙夷,“後來在看到斥候給大人彙報災情,禦史大人更是等不及就去詢問災情探查情況,飛快的拟了奏報。之後才改騎馬為乘坐馬車。可見奏報一日不遞沈大人便一日無法心安呢。”
姜長鷹似是沒有聽出宋露對沈溟急着交差躲懶的揶揄。隻是點點頭,說:“沈大人雖為武人尚且熬不住病倒,這随行人中,隻你是個不曾習武的讀書人,千萬注意身體才是。”
“呃……呃!”宋露沒成想姜長鷹想到的是這一層,心中一熱,莞爾道:“是,勞大人挂心。”
“咳!咳!咳咳咳!”
馬車裡頓時傳來激烈的咳嗽聲。
“你……咳,丁,丁越,你,咳咳,水咳,水囊裡,咳,居然是酒,咳,咳咳咳……”沈溟一邊難以抑制的咳着,一邊艱難的“申斥”着丁越。
“啊,大人,我,您喝不了酒嗎?”丁越撩着馬車簾慌亂的關懷道。
“咳咳,這跟我喝,喝不喝得了酒,咳,有什麼關系,你也沒,咳告訴我,好端端就請我,咳喝酒,你好歹等我,咳咳,咳咳咳……”
“我……我……大人,您……”丁越慌亂不知所雲,心道,遭了,得罪大官了。
“大人您沒事吧?”姜長鷹小跑到馬車前,“我扶您下來順順氣。”說着有力的手便握着沈溟的胳膊慢慢往馬車外引。
“沒,沒事,就是嗆着了!”沈溟擺手,滿臉痛苦的說。
“我手底下的兵會随身帶着烈酒,這是他們驅寒防病的法子。”姜長鷹一手扶着沈溟的手臂,一手給他拍背,聲音卻如常的沉穩,“丁越見您抱恙,把您當他們一樣了,禦史大人還請勿要怪罪。”
沈溟在嗆咳中勉強稍稍緩過來,沙啞着嗓子道:“不怪罪,不怪罪。”頓了片刻,忽然看向姜長鷹的水囊,伸手拍了拍,“姜大人,您這裡面,不會也是酒吧?”
姜長鷹微微一笑,伸手扯下遞給了沈溟。
沈溟毫不客氣,仰頭咕咚咕咚喝起來,嗓子也舒服了不少。
……
一番手忙腳亂和緊急營救之後,沈溟總算從這場暗算中緩了過來。
“姜大人,看來您對應對此次災患早有準備啊。”沈溟朝樹蔭走去,“各城斥候早就布置下去了,聯絡也非常緊密,不管走到哪,都能對各城情況了若指掌。”
姜長鷹緊随其後,對沈溟的話迅速做着揣度,答道:“江南每逢這個季節難免遭水患,這些都是曆年經驗。今年災情嚴重,為防屆時手忙腳亂,我一早便安排了斥候去各城查看,及時報給我,江南布政史陸大人那邊我已知會過了,得了令我便打算帶着兵去各城巡視,順道協同各城知尹布設赈災人手。正巧……”走到樹蔭下,姜長鷹替沈溟撥開纏着樹幹延伸下來的藤蔓,“正巧禦史大人趕來塢城主理赈災,一路同行,水患一事才能處理得如此順利。”
沈溟噗嗤一笑,還是一貫的輕松之态,說:“姜大人不必如此謹慎,把實情和着恭維之語一并說給我聽。”
姜長鷹不慣虛與委蛇,被沈溟點破卻也不覺得有什麼,隻是莞爾。但是他的話不完全是虛言,往日裡各城知尹往往會将災情往大了說,把事情能推的都推給姜長鷹,要人手物資的時候恨不得多占幾個數,對于姜長鷹的安排建議亦是聽一半不聽一半,甚至我行我素。此次巡按禦史沈溟随行,又對姜長鷹不吝稱贊,各城知尹一改往日的做派,各個謹小慎微,恭順聽話了許多,姜長鷹甚至找回了一點曾經做主帥的自在感。
沈溟倚着一棵樹,喝了一口水,看着天歎了聲:“哎,說實話,姜大人,我還是很敬佩您的。”
“敬佩我?”
“是啊,”沈溟轉頭看向姜長鷹,眼裡滿是認真:“建立大程護國軍暮北軍,驅逐北賴于慕寒山以北,十幾年無從進犯,威名赫赫,戰功卓絕,誰聽了季鷹軍主帥姜長鷹會不敬佩呢?”
這番話說得遽然,姜長鷹僵在原地,不置可否。
沈溟調笑道:“姜大人别不信啊,别人不說,我雖是一副纨绔樣,好歹我也是個武将,一遇到像姜大人這樣的英雄人物,那敬佩之情,親切之感,是從心底裡油然而生啊。”說完拽開水囊的木塞,仰頭喝起來。
姜長鷹微微點頭,喃喃道:“别人……恐怕也沒别人了。”
“咦?”沈溟剛灌了兩口,姜長鷹的水囊見了底。
“禦史大人——”不遠處,丁越抱着水囊小跑到二人跟前。“禦史大人,禦史大人恕罪,為霜叔說,生病的人多飲水為宜,我不該給禦史大人酒的。屬下來給禦史大人賠罪,您飲!”說着雙手握着水囊推到沈溟胸前。
沈溟吓了一跳,“呃……”和姜長鷹互看了眼,沈溟生病嗓子發幹,又因被酒嗆了一頓,已經把姜長鷹的半袋水喝了精光,他把丁越的水囊往回推了推,面露難色道:“我,我忽然内急,我水喝多了。”
“啊?”丁越心道又糟了,禦史大人生病他遞酒,内急他送水。
“我,我去趟林子……”
丁越想起什麼似的:“大人,我,我給您放風。”不等說完便跟了過去。
姜長鷹剛想攔住丁越已是來不及,心道這都是男人,他去放什麼風?
*********
“大管司!”
北林跨進喬府大門,院内小厮見他邊往裡走邊看着自己,便迎上來問候。
“老爺呢?”
“和公子在西苑。”
“秦先生今日沒來?”北林腳下生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直往西苑走。
“沒來。”小厮緊随其後,追着他的腳步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