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林聞言擡了擡手,小厮便沒有繼續跟着。
西苑廊亭,過午的陽光掩映在一排側柏之後,因而亭裡避免了被陽光曝照卻是暖烘烘的,也正因如此,小阿辰伏在欄杆長椅上睡得香甜。他比喬矜還小半歲,睡在長椅上整個人顯得很小。
北林急着找喬廣陵,本不欲管他,又怕風一吹小阿辰睡出病來,于是走過去将人拍醒,“大白天趴在這做夢,你主子呢?”
“唔……”阿辰擦着口水,半夢半醒。
“這孩子——”北林把他抱将起來,立在長椅上,還是得弓着身才能與他平視,捏捏他的臉道:“小阿辰,你把你主子落在哪裡了?”
阿辰含混着答:“主子和老爺在那邊看書編蹴鞠。”
“走,和我過去看看。”北林牽起阿辰一隻手,讓他從椅子上蹦下來。二人歡歡哒哒的走到西苑井心閣。
剛到井心閣,北林愣了一下,席地坐在閣前台階上,身前堆着竹篾的喬廣陵正專心緻志的發揮自己的手藝,閣樓裡喬矜仰躺在榻裡,一本書蓋在腦門上,人已經睡了。
“原來看書的是小主子,編蹴鞠的是老主子。”
喬廣陵套着襻膊,手上還在忙碌着,也沒擡頭道:“你說誰老?”
“我老。我的主子自然就是老主子。”北林走近蹲下,不由分說從喬廣陵手裡拿過才大緻起了個形的蹴鞠,“編蹴鞠得需些手上力氣,還是我來罷。”轉而塞了張紙在喬廣陵手裡,道:“江南奏報到了。”
喬廣陵撚開那紙,把字看了,說:“算日子,沈溟該到了瑞城了,雲城當是不必去的,如此他們回到塢城,下撥軍糧的旨意也剛好抵達。”
“換倉撥糧,要得罪許多人,糧食這差事,大程延綿了許久,估計中途哪些環節的油水該由誰瓜分,瓜分多少,早就已經約定俗成了。如今旨意一下,變動巨大,必定會讓那些原本有利可圖的人恨得牙癢癢,真不知道要惹得那些人出什麼樣的絕招。最重要的事,蔚王,他可在這裡面占着大頭。”
喬廣陵攥起信紙,捏在手心。“你說得對,軍糧這挂肥肉,常年累蠹,如今這一下定是蛆散蠅飛。”
“但願是吧……”但願是一擊即中,而不是同歸于盡,更不是飛蛾撲火。雖然北林相信喬廣陵,也會跟随他的每一個決定,但依舊會有這樣的顧慮和憂心。
“主子——”竹篾在北林手中橫穿豎織,内外交疊,突然他停下來,也不看喬廣陵,隻是輕喊了聲。
“做什麼欲言又止?”
“你——喬府會有危險嗎?”
喬廣陵沉默了少頃,回眸看了眼閣樓,說:“我準備送秦先生走了,在這之前,秦先生要見見本家的兩個學生。”
“主子說的是秦俢和秦迅?”北林不解,擰着眉毛看着喬廣陵,一绺青絲垂在在眉宇之間,飄搖不定。
“是的,老師走了,學生拜别是常理,更何況這兩還是出自秦先生的本家。秦先生走了以後我親自教予鹿!”喬廣陵轉頭看向他:“你懂我的意思。”
北林微微怔住,半晌點點頭,“……國本将定,太師還未定。”他當然懂,甚至想到了更多,“可是這樣一來,予鹿也要直接入局?”
“……”
“北林叔——”
稚嫩的聲音打破這二人之間的沉默。
北林側過臉,小阿辰不知什麼時候湊過來,探頭探腦的把小手伸到蹴鞠的镂空裡,偏着腦袋對他說:“北林叔,我也想學做蹴鞠。”
喬廣陵将阿辰拉到身邊坐下,摟着他的肩笑問:“為什麼跟北林叔學,我編的時候你卻跑得遠遠的?”
阿辰一臉真誠道:“因為北林叔什麼都會。”
北林捏了捏阿辰的小臉,“我會的你都要學?”
阿辰眨了眨眼,用力的點了個頭,又搖起來,“主子喜歡。”
“想學什麼都行,但是功夫必須好好練,隻有功夫硬,才能保護好你的小主子,知道嗎?”
北林眼裡似有深意,喬廣陵還想說點什麼,北林站起身。“這熱台階别久坐,我去抱予鹿回房裡睡。”
喬廣陵揉揉阿辰的後脖頸,阿辰青色的瞳裡盛滿純澈的光,和自己曾經記憶中某人的如出一轍。他拉着阿辰起身,北林懷裡抱着喬矜下了台階,一本書仍舊在在喬矜身上,将小胸膛蓋了個嚴實。喬廣陵伸手揭起那書,北林直往階下走着,喬廣陵看着北林的背影出了神。他在心裡喃喃道:“不入局也早已入局,他逃不開的。”
“……”感覺喬廣陵沒有跟上,北林倏忽回頭,用眼神問“怎麼不走?”
喬廣陵拉着小阿辰,一大一小邁步跟上。
永益城西沉的太陽斜射人間,井心閣前的四人沒在傍晚的橙紅裡,身後清影甩出很長,拉的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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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餘晖中,楚珩站在看着金光灑在蔚王府翹鸱吻獸上慢慢消失。他就這樣看着打發時間,直等到月色悄然趕走入夜時的昏暗,蔚王府門上小厮緩緩開了門,大管司明禮親自迎出來,滿面堆笑道:“璃往殿下久等,我們殿下方才在藥浴,我等不好攪擾,故而讓殿下多等了些時間。”
璃王被引進内院,藥香襲來,叫楚珩一陣眩暈,他并未表露。蔚王今日一身灰色仙鶴刺繡道袍,“表弟來了。”看到楚珩來,收起手中擺弄的竹笛,背在身後,轉身緩緩走進屋内。
“蔚王殿下。”楚珩對他恭恭敬敬,蓋因雖為皇子,楚珩卻隻是個郡王,這也不足為怪,論親疏,璃王畢竟是花太妃所生,比不得眼前的表兄是先皇後的姐姐所生。且身為閑王,楚珩無功可表。
“表弟不必多禮,梁儀善此前可有去找過你?”
“未曾。”楚珩脫口而出。
蔚王腳步一滞,微微回頭。
楚珩突然想到前陣子,梁儀善的确去過瓊琚樓,“聽聞他去過瓊琚樓,但是我并未見過他。”
“你該見一見的。”蔚王走進去,“賢弟應該知道,這件事,最終還是需要有人出頭,但是我作為親王,會見朝臣,有諸多不便,隻能盡量在皇上面前,與你們行方便,底下的事,需要底下人去籌謀。不然,大家幹嘛要同乘一船呢?”
蔚王走進屋内,在矮塌坐定,将手中竹笛放在幾上,攤掌朝楚珩示意。楚珩在對面處坐下,眼眸落定在那笛上。
“喜歡嗎?”趙瑭問。
“……”楚珩不解,不知所指。
“這笛子,乃是七年前陛下所賜,當時合妃娘娘誕下大皇子,陛下高興,就把這個賞我了。合妃娘娘也在,還說此物出自南方,非雲遊高人不可得。”
楚珩手揣在袖中,盯着那笛片刻,倏忽一笑,“竹笛對竹的要求是高,可是再好的竹,也得懂樂之人才能造就,不然失了音準,饒是再好的料子造就,也是廢物一個了。”
“這話說的很對,表弟說話總是能一針見血。”蔚王拿起那笛,幹瘦的手摩挲了片刻,“我是個粗人,對樂理實在不通,此笛是不是廢物,隻有奏了才知道。待眼前之事了結,還請表弟前來鑒笛,屆時若表弟證明此乃寶物,就贈與表弟,畢竟這等高雅之物,須得配懂得它的人。”
楚珩迎着蔚王的目光,拱手拜下去,“必不負皇表兄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