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長鷹和丁越都頗為驚訝。
“赈災不是小數,這樣的話,暮北軍糧下撥怎麼辦呢?”丁越問到。
“換倉撥糧。”曹忠喃喃道。
三人齊齊看向他,曹忠像是在笑,但是面上又分明極度苦澀。
姜長鷹聽不懂,但是他直覺某個蒙塵已久的東西正被風輕輕拂去表層灰燼。
“換倉撥糧?”
“大程國每年要四次向五方軍下撥軍糧,各地都有軍屯,唯有暮北是個不毛之地,歲比不登。這些,想必曾經的姜大帥,十分清楚。暮北軍隻能依靠江南的觀瀾倉,然而今年江南水患來勢洶洶,赈災糧若從别處調運,遠水不解近火。
原以為水患麼,發一波糧食,再平一波民亂也就過去了,誰想到,今年的江南百姓不知道燒了哪路的高香,姜大公子在水患稍稍起勢就覺察到了災情,指揮史馬不停蹄的到各城巡視,永益皇城還下派了足智多謀的巡按禦史坐鎮抗災,現在連赈災糧,都能搶過護國第一軍暮北軍,率先得到觀瀾倉的供給,我江南百姓,真真是福厚啊。”曹忠莫名的喜悅起來,仿佛想要開懷笑兩聲,終究是笑不出來,幹澀的眼角又垂下去,呆呆的看着地面的枯草。
“内閣拟定了個換倉撥糧的新章程,不知道怎麼就說動了陛下,觀瀾倉的糧食從此不再是暮北的專屬。觀瀾倉的糧不去暮北,不經過醒茶港,姜大人,你知道這對于很多人來說,意味着什麼嗎?意味着冒犯,意味着亵渎。”
沈溟冷哼一聲:“那邢柏年知不知道,劫軍糧,私販軍糧,都是死罪。”
“哈哈哈……”曹忠嗓子裡低聲讪笑着,“是啊,換倉撥糧的旨意一下,邢柏年就被定下了死罪。人隻能死一次,他還有什麼可怕的。”
沈溟懶得看牢中人情仇百轉,他向姜長鷹陳述了喬廣陵傳來的永益城消息:“今年第三次下撥軍糧在即,但是赈災糧隻有從觀瀾倉出,方能救百姓于水火,何況江南春種關系國本,也影響明年軍糧供給,不能不重視,但是今年核算軍糧耽誤了些時間,暮北那邊也等不及,所以内閣谏,暮北軍糧由醉臨、擎南、宣中分批供給暮北。”
“聖旨何時下的?”
監獄巷道盡頭,直棂窗裡的天空灰白一片,除了偶爾潑灑進來的光束,外面的一切都難以通過這小小的窗戶得以窺探,沈溟望着那窗,“半月前,不日便會抵達江南。醉臨下灘郡倉的糧,估計已經在運往暮北的路上了。”
沈溟說完,姜長鷹未有所動。丁越了解姜長鷹,他的主帥此刻肯定心亂如麻,對于眼前的事情毫無頭緒,他弱弱的喊了聲:“指揮史——”
沈溟聞聲轉頭看姜長鷹,他仍凝神看着眼前的獄門,側顔裡,不知何時多了裹上了一層難言的冷峻。
沈溟來江南的真正意圖為何?觀瀾倉軍糧牽扯了多少朝中利益?曹忠何時與邢柏年勾結?他們幕後之人是誰?換倉撥糧是内閣所谏,還是内閣的某個人的谏言?這些問題就像團在姜長鷹心頭的疑雲,百思無解。但此刻這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觀瀾倉現下怎樣?當年自己軍功赫赫,隻因開倉放了赈災糧,尚且貶谪江南,沉吟至今,此刻守着觀瀾倉的是自己的長子姜南阗,一個尚且十六歲的孩子,怎樣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抵禦這場有規劃有預謀的劫倉。
沈溟看了一眼丁越,想尋個眼色,好知道此刻姜長鷹處于什麼狀态?但丁越這厮似是有意不去看一眼沈溟,将他晾在一邊,滿是關切的眼睛隻是盯着自己的指揮史大人。
沈溟暗暗冷哼了一聲,沖曹忠道:“換倉撥糧的旨意一下,永益城的某些人坐不住了,所以邢柏年這顆棋子要發揮他最後的作用,最後這步棋就是朝觀瀾倉下手,搶劫軍糧?”
曹忠聲帶苦笑的搖了搖頭,最後又點頭道:“你早就知道了。”
“沒錯,你腦子還沒完全壞掉。”
“我早該知道,永益城怎麼今年突然派個巡按禦史來,看來内閣還是搶先一步了。”
“什麼搶先一步,是你們貪心不足,自掘墳墓,加上運氣不太好。”沈溟走到獄門前,輕笑道:“怎麼樣,曹大人,聽到綁架李家姑娘的綁匪被姜大人擒獲,驚了一身汗吧?可笑當被抓的人送到你府衙,你才發現,這幾個人不是你派去的,而是真正的土匪,他們将你安排綁架李墨馨的人殺了,想自己撈一筆。于是你轉念一想,反正死無對證,觀瀾倉劫軍糧成功也好,不成也罷,沒了李墨馨這個籌碼,邢柏年左右都是個死,你卻托這幾個土匪的福,沒有了罪證。”
曹忠淺笑,“是啊,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邢柏年和我,皆在禦史大人的鼓掌之中,隻是禦史大人也沒想到吧,邢柏年一面策劃劫軍糧,一面在雲城勾結海賊。您消息靈通,占盡先機又如何,雖然我被抓了,也沒有李家商運來善後,但是塢城那邊刑柏年的人不會取消行動。此刻是去塢城除匪,還是去雲城抗賊?想必禦史大人也很犯難吧?”
曹忠笑容逐漸猙獰,激動不已,轉而盯着姜長鷹:“姜大人,守好觀瀾倉是你的職責,軍糧有失,别說你自己,你全家都難逃一劫,然而禦史大人明明早就知道觀瀾倉有異,卻為何不及時叫姜大人回塢城,看來,牢裡牢外,我和姜大人别無二緻,任人利用的棋子罷了。姜大人,望你常常能想到我今日境況,時刻警醒才是。”
“閉嘴。”十七歲還未脫去少年的莽撞,丁越脫口駁斥道:“枉你為官十多年,于國于民有益之事未見你做過,手裡沾染的盡是些腌臜龌龊勾當,什麼棋子,什麼利用,别拿自己和指揮史大人比,也别拿你背後那些國之蛀蟲和禦史大人相提并論。”丁越沒有耐心看沈溟審問曹忠,轉頭對姜長鷹道:“指揮史,觀瀾倉的事你不用擔心,禦史大人已有應對之策。不會有事的。”
姜長鷹早已鎮定如初,拍了拍丁越的肩膀,話卻是對沈溟說的:“禦史大人,是否已有安排?”
……
沈溟欲言又止,像是在斟酌,又像是在為難。
“哈哈……哈哈哈……”曹忠幹笑道:“姜指揮史,是去雲城抓邢柏年,還是去塢城救兒子?你現在恐怕想選都沒得選吧,你、我和邢柏年一樣,要做什麼,并不能由着自己的意願。”曹忠隻是被下獄,并未用刑,他還是平日裡那身灰褐色常服,束發帶冠,此刻深陷囹圄,盡顯蒼老、狼狽。滿臉橫肉、大腹便便的曹忠,于髒亂的雜草間,竟無半點突兀。沈溟冷眼看着他,像是在看某種牲畜。這樣的人,裡裡外外沒有半點地方可配為一方父母官。
“哈哈哈——”曹忠還勉強的笑着,“方才見你們進來,我看你和沈禦史,當真是玉樹臨風,飒爽豪傑,一時竟真以為你我不一樣,看來我還是錯了,嘿嘿,什麼季鷹軍主帥,什麼天下第一軍,什麼姜長鷹,你不過和我一樣,蝼蟻罷了,嘿嘿嘿……”
“笑夠了嗎曹大人,隻是綁架,罪不至死,交代出邢柏年海賊内應,你可以活。”
“活?”曹忠似乎對這個字有了極大的興趣,忽而想起什麼,一雙粗手倏忽抓住獄門,“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邢柏年死路一條,他還是做了這麼多,他要活,我和他,能活的隻有他。”
沈溟蹲下身看着曹忠,平靜的問他:“邢柏年為什麼能活?你為什麼不能活?”
曹忠從剛才那刻起像是忽然理智起來,認真的說:“我活了,不過是從他們的棋子變成你的棋子,軍糧的事情一了,終究是死。邢柏年不一樣,他在雲城盤踞多年,必定在賊人那裡,尋了一條生路,對,有生路,他有生路,他有生路,有生路的,我早該想到,他肯定有生路……”曹忠越說越笃定,嘴裡不停的念叨起來。
“那你覺得——”
沉穩有力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姜長鷹睨看曹忠,問:“海賊進犯大程國土之時,又有誰能得生路?”
曹忠怔住了,一時間睜着雙眼沒有言語,他的意志像風中蘆葦随風搖擺,在姜長鷹的氣勢中弱弱低吟:“是啊,還有你,你姜長鷹,沒得選,你是指揮史也罷,是将軍也罷,一旦海賊進犯,你這樣天生的将領,唯有服從上命,抗擊敵軍,所以你肯定會去雲城,邢柏年注定會失敗,注定會死,還是要死,我也是,都要死,都要死,死了好,哈哈哈……”
沈溟緩緩起身——
三人看着曹忠一步步走向混亂瘋魔的邊緣。
“我們都是蝼蟻,随意犧牲了沒什麼,但是他們的計劃,他們的利益,永遠不會停止,永遠不可有損失,是他們赢,還是他們赢……哈哈哈,還是他們赢……”曹忠又笑起來,仰頭望向了暗不見光的牢頂。漆黑裡,有曹忠幻想出來的結局,興許,想中的結局,才能稍稍讓他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