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絲弦,閑不見,見字耽于念;萬裡音,因長恨,恨墨點心泉……’這曲兒的詞填得倒是新奇,聽着淺得很,仔細琢磨又好像在說點别的故事。再聽聽這調子,直覺得往心窩窩裡鑽,仿佛這曲兒唱的不是别人,就是自己,一個……曾經的自己,可是又想不起來具體是什麼時候。”
“璃王殿下,不如說,曾經有某一刻,您也是這曲兒中人。”
“是啊,人生百态,總有那麼一刻,咱們都是那曲中之人。”
璃王府名為竹溪舍的暖廬裡,臨窗設座。楚珩歪在席上,一隻手撐身,另一手架在膝上,隔着水榭聽橋中央八角亭裡花女彈唱。此刻他一派清雅閑适,品詞賞樂,不可謂不高雅風流。
“璃王殿下詩酒曲畫皆精,是個風流雅緻的妙人。”周岑捧起一杯茶,朝楚珩敬了敬。
楚珩從亭中收回目光看向周岑,“妙人?”
周岑微含笑意自飲着茶水,對于楚珩的打量似乎沒有放在心上。
“周大人,我以為你這話是說羅子信的。用在我身上,我倒是慚愧起來了。”
“璃王殿下恕罪,下官僭越了,不該随意評述殿下。”周岑話裡是謙卑,面容卻仍泰然自若。接着道:“羅先生到江南有些時日了吧。”
“傳來了第一封信,說是沈溟病重,雖然他還是打不過,不過暫時可以不用管他。羅子信去了塢城盯着邢柏年最終動作。倘若邢柏年忙着在雲城興風作浪,分身乏術顧不上塢城那邊,起碼子信能夠确保塢城的行動,不會徒生變故。話說回來,這一局雙管齊下,聲東擊西,還是出自周大人手筆,果然妙哉。”
此前,楚珩派羅途明去江南。羅途明前腳剛走,周岑就又出現在了瓊琚樓,楚珩見了他。
彼時面對璃王楚珩,周岑不卑不亢,緩緩出口道:“璃王殿下信不過邢柏年,才會派羅先生去。”
“我信不過任何人。”言外之意包括眼前的周岑。
周岑不急,“給别人一條死路,殿下當然信不過,邢柏年又不是傻子,搶劫軍糧死路一條,他辦得好辦不好都是一樣,何不給他一條生路,于絕境中看到一線生機,人才會不遺餘力。”
“隻要有一線生機,邢柏年就會奮力一試。”楚恒咂磨着周岑之前的話,回味般的看向周岑,此前你這麼一說倒是令本王醍醐灌頂,你如此笃定,我定要拭目以待。
“劫軍糧、勾結海賊,進犯大程國土,這些罪名加起來,夠了,實打實的死路一條,所以國境之外才是他的生路,刑柏年肯定會選擇铤而走險的。”周岑輕描淡寫,忽然問道,“對了,雲城的布局,羅先生……不知道吧。”周岑刻意把語調放的很輕。
楚珩卻覺得這話裡墜着鼎,又黑又沉,而他不知這正是此時自己的臉色,又黑又沉。
雲城的布局,不能告訴羅途明,通敵這件事,表面上看是邢柏年走投無路投敵不擇手段的結果,但其實這中間少不了周岑和楚珩的推波助瀾。楚珩不清楚,一旦羅途明知道自己和海賊有交,會是什麼反應,但他很清楚,那一定會使自己的策劃的局面變得不确定,甚至是糟糕。楚珩倒不是覺得羅途明多麼的舉足輕重,但是目前為止他的确是個趁手的利器,棄之可惜。
周岑這次識相的沒有冷場,等待楚珩給自己回答,反而寬慰道:“殿下放心,羅先生此時不知,定當永遠不用,也不會知道。”
周岑這是在給他承諾,楚珩臉色稍稍好轉。趁着這勢頭,周岑又問出了自己的另一個顧慮,“我知道殿下已經安排人去淮城接應,其實對于劫軍糧,殿下并不打算做做樣子?”
“既然蔚王的莊子上都備好了暮北的軍需,我何不順水推舟,來個人贓并獲,屆時送去暮北曝鹽港的是蔚王的糧,而屯在蔚王手中的丹藥卻出自觀瀾倉。陛下該對自己寵愛的表哥作何感想?”
周岑知道楚珩多年受一個外戚壓制,心内憤然,也不過多去勾起楚珩的怒火,隻是說,“據說姜長鷹押解幾個土匪,送到雲城去充軍了。”周岑毫不避諱自己也有通消息的路子。“看來邢柏年久居江南,也不是一無是處,居然能想到通過李家商路運送劫來的糧食,倒叫我對他刮目相看。”
楚珩抿下半口茶,沒有表現出驚訝。周岑敢和自己共同謀事,知道的肯定不會比自己少,幹脆坦誠的說:“李家商運這條路未必能夠成功押運所有軍糧,刑柏年也未必真覺得塢城的行動能夠成功。隻是做都做了,肯定要有頭有尾,不然隻劫不運,在梁儀善那裡就說不過去。不過也正好他有此番舉動,倒是十分湊巧為我支開了姜長鷹。”
“殿下說的是,姜長鷹畢竟是久經沙場,如果他此時聽到風聲回到塢城,那就麻煩了。隻不過,不知這位姜指揮史,是否能恰好趕上雲城的這場熱鬧。”
“能不能趕上都沒他什麼事,季鷹軍已是華不再揚。邢柏年通敵攻打雲城,到底隻是虛張聲勢。畢竟雲城還有個段悠鴻,那段悠宏不會這麼窩囊,讓一個指揮史上自己的戰場。”楚珩自顧篩了杯茶,沒有看到低眉淺笑的周岑,兩屏長睫下滿是深不見底的陰狠。
“璃王殿下說得是,通敵也得拿出相當分量的籌碼,否則星末群島裡的那幫蠻人不會輕易出兵,段将軍鎮守南境多年,海賊哪會輕舉妄動。不過觀瀾倉的軍糧對海賊來說确是一大誘惑,所以阿會族①必定會去雲城佯攻一番,其後便也撤了。”說完這些,周岑又想起什麼似的,輕歎道:“說到姜指揮史,十年都過去,他還真是,一點沒變,就這麼心無旁骛的做着一城指揮史,此等赤誠忠厚之人,也是可惜了。”
聽聞此,剛被哄好不久的楚珩似乎又竄上了那股無名之火,這會正似笑非笑看着周岑。
周岑愣住了一下,旋即哈哈一笑,揭過不提。餘下時光,周岑扯了兩句無足輕重的,便找了個由頭告辭了。
暖廬内,獨留楚珩,但他卻再也無心品茗賞樂。
楚珩大賴賴坐在窗上,陷入無盡的怅然,一隻鳥叽喳兩聲,落到懸挂鐵馬的橫木上。逮住了從天而降的聽客,楚珩開口說:“姜長鷹——可不是嗎,但凡派到他頭上的差事,無論大小,他肯定是辦的穩妥。”鳥兒不知眼前人嘀咕了什麼,偏着腦袋拿一隻眼睛打量楚珩。就好像有回應,楚珩盯着這個小生命繼續說:“縱然是從雲裡跌落泥潭,這位姜大人,還是這般天真。以為在其位謀其事,就能成事,真是可惜了,誰能想到最終等着他的,卻是這樣的結局,本以為從一代名将變為地方末流小官,失去戰場失去兵權,籍籍無名了此殘生已經夠殘忍……”喃喃自語的楚珩已經近似苦笑,他歎了口氣,“哎——我、其實我最不喜歡傷及無辜,也最瞧不上趕盡殺絕,落井下石,今日之事,我突然覺得我比我那九五之尊的皇兄,還要面目可憎。”苦笑變成低聲自嘲。
橫木上的鳥正了脖子,背過身,扇了翅膀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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塢城觀瀾港近年來新修了防禦工事,以糧倉為中心,分為外栅和内栅。外栅囊括整個觀瀾港,和将士集營。内栅則是糧倉百米範圍之地,并在東南西北四角設立高腳望風樓。江出把曾今斥候出身的将士挑了一部分,布設在此。
此日風煙俱淨,觀瀾港邊,将士們輪換守倉,各司其位,被替換下來修整的隊伍朝塢城外的集營裡走去。黃其甫領着一隊人馬,打外栅走進來,以糧倉為中心,把觀瀾港裡裡外外要緊處都看了一遍,才回到集營。
“大公子。晌午了,糧倉那邊……”黃其甫見案上人先是一愣,接着恭敬的行了一禮。“明先生。”
“黃小将軍回來了,糧倉那邊如何?”
“明先生放心,一切正常。”
“每過一個時辰輪一次崗,這些将士們着實辛苦了。”
“這都是屬下們該做的。”聽到關懷之語,黃其甫擡手行了一禮,“隻是……”
主案上的明先生擡起頭,鬓邊散落兩縷青絲,将一身英氣收進了文秀裡,倒顯得格外沉穩可親。“黃小将軍不必擔憂,今日你的小主子家中有事,就由我替他守着,你們照常當差,有任何事情,向我來報即可。”
黃其甫有少頃的遲疑,但還是說:“屬下明白,屬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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