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令官?!”
“是,人正在東營教場,說是永益城下達軍糧調令的,傳塢城姜指揮史交令。”
特令官下達皇令,和傳達聖旨分量等同,段悠宏不敢怠慢,立即前往東營教場。今年軍糧下撥令傳到了江南,特令官知道姜長鷹正在各城巡災,一路派先鋒小隊探聽姜長鷹所在地,輾轉得知姜長鷹在雲城,便快馬加鞭去往雲城,這八成是特令官走的最遠的一次。
雲城東營教場,姜長鷹等人早就候在那裡,交令火速完成。姜長鷹身負軍糧押運重責,需即刻啟程。
虎川心知姜長鷹算是留不住了,當下要以皇命為先,調運在即,耽擱不得。但他同時也觀察到姜長鷹及其部下分明是一副整裝待發的架勢。某些微妙的東西萦繞心頭,他意識到似乎所有事情從一開始就不在他們掌控之中。
“我倒是聽到了一些消息,今年軍糧調運有變,天下五方軍軍糧倉配和以往不同,”段悠宏和虎川在西城目送姜長鷹和特令官出城,二人站在城門口,城牆上還有幾日前交戰留下的殘迹。虎川盯着姜長鷹的隊伍逐漸遠去,對段悠宏說出來自己一些猜想,“姜長鷹昨日一遞交戰冊,今日特令官就到了,難不成姜長鷹在就知道近日有朝廷調令下達?如果真如此,他又是怎麼得知的呢?姜指揮史,可不像是個對朝廷消息靈通的人呐。”
段悠宏輕笑,“他不知道,有人知道,沈溟不就是從朝廷下來的。”
虎川邊推測邊說,“但是,若沈溟早就知道,又怎會把姜長鷹派來雲城,不管是邢柏年搶劫觀瀾倉,還是赈災後押運軍糧,單從這兩件事中的任何一件來看,姜長鷹都抽不開身才對啊……”
段悠宏腦子繞不了那麼多彎,他更習慣着眼于自己所掌握的信息,笃定的說:“軍糧的事我不知道,但是雲城一戰分明就在沈溟意料之中,他讓姜長鷹押解囚犯隻是順帶的事情,也是一個幌子,實際就是來解雲城之危的。而且他好像也知道我們奈何不了姜長鷹,這邊姜長鷹把戰冊遞了過來,那邊特令官就到了雲城,這件事怎麼收場,不是我們怎麼說他就怎麼聽的,如果我們再和姜長鷹拉鋸,隻怕于我越不利。”
一番叙話完畢,二人均是沉默。這位巡按禦史據說是個纨绔,而此次下江南,倒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态度,讓人不好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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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瑞城知尹府内,讓人不好琢磨的沈禦史面對一桌子的山珍海味愁雲慘淡,宋露雖不解,但是知道此次沈溟折返瑞城,必定是來者不善。或者在他心裡,沈溟一直都不是什麼善類,這會子不知又憋了什麼妖。
布政史陸謙袁舉起杯作陪,表示自己因務守在涼城,江南水患多虧禦史大人勞心了。
不巧的是此刻沈溟胃中似有火燒,掃了眼菜色,瞅準了一盤話梅溜蘆菔,拾起一塊湊近,酸味直沖天靈,胃裡泛酸連連,灼燒感又濃了兩分。嗆得沈溟立即把蘆菔扔進碟裡。
陸謙袁見此情形立即又言下午耽擱在瑞城守備軍的三營公所,不知禦史大人駕臨有失遠迎。
一抹翠色映入眼簾,沈溟不管三七二十一提了一筷子入口,好不容易忘掉的腥味頓時從舌腹蔓延開來。原來是鹽葸,為保留鹽葸中天然的鹹味,這道菜隻佐以紅椒陳皮,自帶的海腥味讓沈溟又陷入暈海前的恐慌,也不好當即吐出來,生生咽下去,身體一陣緊繃,眼前黑了一黑差點沒穩住身形。
“禦史大人?”陸謙袁依然沒有覺察出這位脾氣看着就不大好的沈禦史哪裡不對勁,隻以為是自己招待不周亦或是差事辦的不漂亮才有意施壓。
沈溟扶額歎息一聲,晃了晃手,“那誰,丁越呢?”沈溟下意識呼喚自己的臨時“護衛”。廳内一時無人應答,想是沒人知道。
“大人有何吩咐?”宋露見喊的是姜長鷹的近衛,便起身恭敬的詢問。
總不好說這一桌子珍馐都不合胃口,給我弄點吃的。沈溟内心雖然是這般想的,但是脫口卻裝作一本正經的問道:“今天海邊抓的那幫人呢?”
此話即出,一将士自院中飛奔立在廳外廊下,稱說有人夜入牢房,将今日海邊擒獲的賊人悉數滅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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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天化日截殺朝廷禦史的匪徒被滅了口,這事情要從沈溟等人回瑞城之後說起。
傍晚時分,沈溟一行人回到瑞城,陸謙袁并宋露等人已經在城門迎候,說是府内略備菲酌給禦史大人洗塵。
丁越自去草草吃了晚飯,和斥候弟兄們聚在一起說起了近來瑞城所見。丁越掃了一圈,随口問了句:“發現私港的是誰?”
“是秦敏,剛才好像和看押海邊那幫匪徒的李灸尋他們換崗去了。”
匪徒所在是刑獄。丁越上次去,還是和沈溟一起審曹忠。
地牢昏暗,巷道狹窄,外面看守打開牢門,丁越往下走進去,門口的隔間空着,平時會有獄卒在此輪崗,丁越穿過一層,左右牢房裡有三間關着囚犯。走到盡頭,前不久在此處關押着瑞城知尹曹忠,不過現在也是空的。左轉經過兩段台階便下二層,關押着今日海邊捕獲的“漁民”匪徒。難聞的味道變得濃郁清晰,衆人了然,是血腥味。
快速到了地下二層,秦敏在獄門外倒地不起,而獄中“漁民”匪徒們也已斃命當場。是誰幹的?丁越腦中回溯來時所見,陡然想起一層那幾間牢室。立即回到一層,果然此間情形有變,先前還關着犯人的第二間牢門洞開,獄門口傳來動靜,一道人影閃身而去,丁越拔腿便追……
此人身法奇絕,丁越緊追不舍,那人攀上屋頂,穿梁躍脊,想借屋脊梁宇之間的參差和高低交錯的走勢甩掉丁越,然而直至到了東郊山林,也沒能如願。
“他媽的,真是個犟驢狗皮膏藥。”黑衣刺客起了殺心,躍進林子攀住一顆竹繞了個圈,另一隻手摘下腰間利刃,狠命朝沖上來的丁越一擲。
撤不回力道,想躲開不可能了,但是丁越并不慌忙,利落拔劍一檔,當當兩聲便破了這猝不及防的奪命回馬槍。
“小子身手不錯,可惜跟錯了主。”刺客嘲諷道。
“閣下身手也不錯,可惜舊傷未愈,你主子便又讓你隻身犯險,做這等罪孽之事,真是好一條忠犬。”
刺客心内疑雲驟聚,不知自己何時何地漏了破綻,竟被這狗屁膏藥知道自己身上有傷?心道對方實力不弱,萬一交手,隻怕自己會吃虧。
一個眨眼,十數枚利刃齊齊飛來,丁越于空中接連兩個探海翻身,悉數避開,刺客借着這個空擋一鼓作氣,掠出幾仗遠。丁越知道對方做了什麼盤算,當即又奮起直追。
眼看距離足夠,丁越飛身擲出方才淩空抓住的兩枚利刃。
刺客踉跄倒地,看着釘在地上的利刃,心中凜然。這一擊足夠讓他束手就擒。丁越信心百倍,揮劍直擊對方脖頸。空氣中似有窣窣之聲,丁越收劍自保,堪堪接了側面橫刺而來的劍鋒。過了幾招,丁越發現對方劍法飄逸灑脫,又善藏攻勢,每每似退卻進,稍有不妨就會被其所傷,不好對付。為防備倒地的刺客同時進攻,丁越不打算再戰,于是淩空回旋,瞬間撤出十步遠。
“小公子,可别冤枉了好人,我可不是那等讓屬下隻身犯險的無良主子。”
此人身着黛綠色圓領袍,寬肩窄腰,體态剛正,雖以稠巾覆面,聲音卻洋洋盈耳,若不是自稱刺客的主人,真當以為是個逢亂必出的青年俠客。
“你就是幕後主使?好得很,兩位随我一同回去見禦史大人,良善與否,禦史大人自會分辨的清清楚楚。”
“哈哈,一個殺師弑兄的纨绔,焉有臉提什麼辨别善惡。小公子,我看你年級輕輕,莫要被他騙了。”
“……”丁越略微愣了愣,并不接話。
“你也知道我這屬下受了傷,你剛又傷了他一箭,再打也勝之不武,不如這樣,你随我們一同回去,等他傷養好了,你再與他打一架,赢了你自将他帶回去問罪,我絕不阻……。”話音未落,丁越劍鋒已至。青年男子舉劍格擋,兵刃相接,火花蹿溢。
“小公子,我與你好好說話,你卻拔劍相向,太不講道義了。”
“閣下還講道義?真叫道義蒙羞。”
劍招淩厲,密密麻麻,縱然青年劍法再奇絕熟稔,也在這潑辣的攻勢下有些吃力難當。
正當二人交纏癡戰之際,刺客拾起地上那枚利刃,乃要尋隙射殺丁越,隻聽不遠處有人聲漸進,馬蹄雜沓。
追兵來了。
“主子快走,屬下斷後。”
青年并不戀戰,抵住攻勢推開丁越的糾纏,飛身來到刺客身邊:“你替我斷後,你家就要斷後了。”又轉頭看着丁越:“小公子,你既不願跟我走,那就後會有期吧。”話畢攜刺客翩然而去。
丁越躍身欲追,卻被一雙手環腰抱了個緊。
“丁越,我喊你你沒聽見?”沈溟見丁越回神,當即站到其跟前,看着他道:“你怎麼了?想跟他私奔不成?”
“沈,禦史大人,屬下沒能抓住刺客。”丁越少見的略帶羞憤,喃喃的說。
沈溟看向青年和刺客消失的深林,又垂眸看着手裡捏着的一枚利刃,這是他來時在路上發現的,輕聲道:“抓住了也不能怎樣。頂多就是多死兩個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