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宴深語氣溫柔,“他們父子兩個,此番各自在塢城和雲城曆經兇險,現在說起來我還是心有餘悸,不擔心是假的,今年多風波,我盼着他們早些回來。”
“此次雲城和塢城,早早布局,都是有驚無險,要是糧倉出事,真難想象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丁越說起這些事,腦中不由想到了那個在背後運籌帷幄,助姜府化險為夷的人。“不過淮奚這次真的讓人刮目相看,觀瀾倉一戰臨危不懼,有指揮史當年的風采。”
說到孩子,宴深愁緒又湧上心頭,“什麼風采不風采的,所謂風采,恰恰擔心是我最擔心的所在,丁越,我真害怕淮奚要走他爹的路。”
丁越微微蹙眉,“說到這個,我隻能勸深姨把心放寬,淮奚近年去雲城,就頗得雲城段将軍親眼,還屬意他去雲城做參将。我看淮奚也是很願意的。”
姜長鷹長子姜南阗潇灑俊逸,身手了得,自十三歲開始,姜南阗便随姜長鷹多次前往雲城報備塢城軍務,深得雲城軍主帥段悠宏賞識,宴深并不希望兒子從戎,又着急他的婚事,每每提及總是長籲短歎愁緒滿懷。
丁越哪壺不開提哪壺,宴深越說越氣,“常年在雲城,一年中許多時間我都見不到他,那小小參将不做也罷。”
“男孩子愛沙場是好事,我看指揮史那性子,未必會阻攔淮奚。”丁越說的實實在在,簡直就是一臉純真的火上澆油。
宴深冷哼一聲,“哼,不違背兒子的意願?說得好聽,若拜玉将來去參加科舉,我看他到時候還能不能做個慈父。”
“……”丁越愣了,一時不知作何回答,吞吞吐吐的寬慰道:“深姨莫要擔心,疏兒尚年幼,不一定就想入朝為官呢。”
宴深回眸,複雜的看了一眼丁越,少頃道:“小丁越啊,希望如你所說吧。”
丁越在姜夫人宴深的注視下心裡發虛,姜二公子姜南疏雖然才十一歲,六藝卻已顯天賦,但有才者,是不會甘于凡俗的。自己亦是男子,這一點,丁越很清楚。
宴深見丁越無言,接着說:“如今太子新立,喬廣陵任太師,太子生母又是喬廣陵的姐姐,說來說去,朝中早就容不下我們姜氏了。其他的事情無所謂,我的孩子們,無需建功立業,我隻希望他們這輩子平安順遂即可……”
丁越再不看他的深姨,隻是看向院内的四角天空,喃喃道:“朝堂風雲變幻,到那時,又是何等情狀,誰也不知道。”
“可是太子已立,喬黨亦是太子黨,将來的君上,注定留着喬氏的血。”宴深也望着天,五感浸淫着氤氲濕氣,讓她一時陷入回憶,“如若不是喬家,當年戎平城那一戰不會是那樣的結果,在我們眼裡戎平城之戰是赢了的,但最後朝廷依然以戰敗為績。彼時文鼎還受了傷,若不是喬廣陵谏言,陛下也不會讓傷勢未愈的文鼎下江南,我們也不會舉家南遷,我們的小四也不會……”宴深沒有再說下去。
天元十七年,姜長鷹鎮守遂甯城,天元十八年五月,季鷹軍擊退敵軍,返回戎平城,卻見戎平雖然沒有失守,可已經是殘敗一片。本以為此戰會定性為勝仗,不成想最三個月後,朝廷一紙調令命姜長鷹奉命南下應對江南九城水患,時任塢城守備在水患中身殒,姜長鷹在負責赈災的同時兼顧監守觀瀾倉之責,後因擅自開倉放糧,被貶為塢城指揮史。
姜長鷹的妻子宴深也是那之後攜兒女舉家南遷,當時不到一歲的四子姜南啟在南下途中突發惡疾身亡,此事成為姜長鷹夫婦二人心中永久之痛。平日裡,當着姜長鷹的面,宴深從不輕易提及陳年往事,說多了徒增傷懷罷了。時過境遷,他們更珍惜當下,但是心中之痛如塊壘,歲月也難以消磨。
丁越不作無謂的勸解,隻是說:“深姨放心,從此以後,姜府,指揮史和您,還有弟弟妹妹們,必定會平安順遂。高義叔、江出哥、我還有淮戎(黃其甫),以及南下的所有季鷹軍,會誓死守衛姜府。”
宴深知道自己多思失言,見丁越一番愣愣的表白,不禁從悲憤中抽離,沖着他冁然一笑道:“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吧,老天讓我有幸白得了你這麼個好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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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遊乎九州,什麼獨來獨往,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①我看不然。”
清脆童稚的聲音自院中傳來,打斷了二人的對話,丁越和宴深探身望去,五子姜南羿站在對面屋頂,手裡捏着一本書,邊看邊讀,旋即合上書,沖着屋脊另一邊朗聲道:“遊樂四方,獨來獨往于天地間,就是超脫萬物的至貴之人嗎,我看是逃避世俗生活的膽小之人才對。阿姐,你可别被這書給騙了,要學人家遊曆什麼江湖。”
不多時,三女兒江南苒也在屋脊露頭。“姜南羿,把書還我,那是二哥給我的。還有我的弓。”
“你說下棋輸了,就把大哥送你的那張弓給我的。”
“我沒說,是你先弄壞了我的弓,故意跑來和我對弈。”
“那你就是輸了,那弓已經是我的,壞與不壞,都不關你的事了啊,再說——”姜南羿梗着脖子嘟囔道:“那弓我一用力就斷了,可不能怪我,要怪,你就怪大哥送的弓太不紮實了。”
江南苒壓了一腔怒火,忍無可忍,竟拔出一柄軟劍朝姜南羿揮去。
姜南羿臨危不亂,就地一個跟鬥從屋頂滾落,然後縱身探手攀住了院中木梁。
江南苒不肯罷休,也從屋頂飛身而下,倏忽滑了一腳,眼看就要摔落,一身影從院中掠出,接了一把江南苒,又揪住她的後領将其穩穩的放在地上。
江南苒并不把方才的兇險一刻放在心上,一落地就舉着劍對還在梁上的姜南羿喊打喊殺。
“小姑娘,你再摔下來可沒人能救你。”
江南苒剛要讓人放開自己,但一聲舒朗清和的聲音自頭頂傳來,旋即回頭,一張好看的臉出現在眼前。“……漂,漂亮叔叔,你去,把那小子給我逮住。”
沈溟攤了攤手,為難道:“我……”
屋裡的兩人回過神,走到沈溟跟前,行禮問安。
“禦史大人!”
沈溟微微一笑,“姜夫人早啊。”沈溟看向默默跟着姜夫人朝自己拱手的丁越,對方朝自己行禮,但并未擡眼看他。
宴深朝沈溟行罷禮,對女兒說:“三白,這是禦史大人,還不快行禮……”
姜夫人宴深話音剛落,隻聽姜南羿哈哈一笑,擡頭一看,他竟不知何時又重新翻上了屋頂,沖這個比自己大四歲的姐姐擠了擠眼,縱身躍到屋脊的另一邊,不見了蹤影。
姜南苒一句話也不多說,冷臉提着劍轉身從正門直往院外奔去。
“這兩小的,怎麼成天打個不停啊。”宴深皺眉,滿臉愁苦的看着女兒的背影消失在院外。
沈溟倒是笑嘻嘻,“我來姜府這些時日,都沒見過令嫒,以為是圈在閨房繡花撫琴,今日一見,真是令我大開眼界,不愧是姜大人的孩子,不僅個個生龍活虎,身手不凡,對詩書也是信手拈來。”
“哎——”宴深歎了口氣,朝屋外看去:“讓禦史大人見笑了,都是我管教不嚴,讓孩子們在大人面前失禮。”
“孩子性子烈一點,挺好的——”沈溟說完,乜了眼丁越,又補了句,“烈性霸道,蠻好的,我喜歡。”
雖然已經聽聞沈禦史是個随性舒朗的性子,不成想這麼沒有官架子,倒是讓宴深對于這個有恩于姜府的禦史大人更多了幾分敬意。
姜夫人是被哄高興了,但是對面的少年似乎隻是不動聲色的輕咳了一聲,未見有别的反應。沈溟心念一轉,謙謙有禮的問道,“呃……姜夫人,府中可有良駒?”
“有,禦史大人要出門?府中也有轎攆和馬車。”
“不必了,我要回永益城複命了……”半句話出口,餘光裡的人終于訝然擡眸。沈溟内心一陣欣喜,才接着悠悠的說:“所以我今日要出趟城。此番來江南,隻塢城沒有仔細巡視過,塢城在江南九城中頗為重要,臨走前我少不得要再去趟觀瀾倉,再在各處轉轉,也好做到心中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