塢城三營公所内,宋露正在核對赈災人手的派駐和回城情況。“規程不能出錯,數目也要對得上,不能有遺漏,即便是換差替人當值之類,也要詳實記錄。”
“是。”聽者略有遲疑,欲言又止。
“怎麼了?”宋露細心問道。
“佥事大人,恩……近日禦史大人還在姜府,得了空,能否幫我給禦史大人遞個話?”
“遞話?你有什麼事要跟禦史大人禀告?”
“也,也不算有事,就是那日觀瀾倉一戰,我兄弟劉七,若不是得禦史大人派來的那位明先生相救,恐怕如今已是一具骸骨了。我兄弟二人心中感念禦史大人和明先生,卻沒機會拜謝。明先生走了。我們本想着去叩謝禦史大人,但一來禦史大人公務繁忙,二來麼……”劉六含笑低下頭,不好意思的說:“我們職級低,不敢擅自去叨擾,所以,想勞煩宋佥事幫我把謝意帶到。”
觀瀾倉抗擊土匪侵襲後,為了确保軍糧押運去涼城,姜南阗特地讓當夜參戰的部分兄弟留在塢城,劉六劉七兄弟便在其中。而宋露那晚并不在塢城,不過他大抵聽說了,那位明先生是沈溟特意安排來的,其實何止是劉六劉七兄弟,現在觀瀾倉上下都十分感念沈溟和明先生。
宋露心有戚戚,面色依然溫和有風度,微微一笑問,“要說職級,我也未必能尋得機會和禦史大人多說得上兩句,不過近日常聽将士們私下說起那位明先生,觀瀾倉事發我尚在瑞城,我也好奇,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劉六在腦中回想,認真的說:“那位明先生,長得溫文爾雅,看着是個斯文公子,不過腦子好使,足智多謀,而且身手不凡。”
宋露輕笑,“這樣的人物,可惜無緣得見。”
“宋佥事近來辛苦,不知道重新和舊主一起做事,有沒有追憶往昔?”沈溟在三營公所外遠遠便看見宋露和劉六在說話。想起近來此人和前主陸謙袁一起經管觀瀾倉放赈災糧。
丁越陪同沈溟巡視,聽對方莫名發此感歎,雖無半句斥責之語,但是丁越還是确信,宋露不知何時悶聲不響得罪了高高在上的禦史大人。“禦史大人好像不喜歡宋佥事?”
“這麼明顯嗎?那你有沒有看出來,宋佥事也不喜歡禦史大人呢?”
“……宋佥事不過一城防小吏,若有哪裡令禦史大人不快,還請大人不要與他計較。”
“近十年了,宋佥事在塢城跟随姜大人這麼久,足以令你毫不猶豫為他說出這番話。”頓了頓又說,“即使在沒問前因後果的情況下。”
丁越略微赧然,慢吞吞的問,“那,禦史大人可否告知是因為什麼?”
沈溟一緊缰繩,伸手又拽住丁越的,停下來定睛看他,卻是問出了另一句不相幹的,“你看出我不喜歡誰,能否看出我喜歡誰?”
“……”丁越怔住。
“你……”沈溟話看着丁越慢條斯理想要說什麼。
“禦史大人——”
三營公所今日人不多,都分派出去了,這會子從觀瀾倉輪崗下差的兵呼啦啦走近。
高呼的是劉七,比起哥哥劉六,他更加任達不拘。
“禦史大人,丁參衛。”劉七甩臂大踏步跑過來,喜笑盈腮看着馬上二人。“敢問禦史大人,明先生何在?”
沈溟空空大眼瞥了眼丁越,“他……回家了。”
劉七愣了一下,笑容也煞時減了七分,“他家在哪?”
沈溟不知原委,看着劉七一副剽悍樣,怕不是要尋仇,“估計,大概,蠻遠的,這厮飄萍浪迹,我見他這次有功,放他去玩幾個月。”
劉七顯然是信了,皺眉低頭作思考狀。
沈溟不拘禮節,丁越卻不好放任劉七一直僭越,就要開口打發他,卻見劉七撲通一聲,朝着沈溟虔誠的跪了下來。
“……”
“那夜觀瀾倉一戰,劉七承蒙明先生搭救,留下一命,既然明先生是禦史大人的人,那劉七今日也得好好感謝禦史大人。”
沈溟微微一笑,“他救了你一命,謝我作甚。”
“謝沈禦史大義,救了所有人!”
劉七語落铿锵,深深叩首。
沈溟聞言跳下馬,打算扶起眼前的壯漢,丁越也跟着跳下馬,不動聲色的站沈溟身後。沈溟剛要上前,卻見下差的将士稀稀落落圍了過來,跪倒一片。
“……”沈溟一時無措。
一将士跪地激奮道:“觀瀾倉一戰幸虧有禦史大人提早籌謀,如若不是禦史大人,我等恐怕現在不能安然在此。”
“是啊,禦史大人特意派來明先生全意相助,化解糧倉危機,塢城守備軍将士,無不感念禦史大人。”另一将士緊接着說。
“那夜土匪來勢洶洶,最後卻被我們打得落花流水,這場守衛戰打得暢快。”
“是啊,如果不是禦史大人提早防範,識破賊人奸計,哪有後來的峰回路轉。”
“說實話,我們好久沒有這麼痛快的幹一仗了。”
你一言我一語,沈溟卻呆愣住了,五内百感,一時竟不知如何表态。一聲“大人”拉回了沈溟的思緒,丁越輕聲喚他,朝前方示意。
沈溟順所指處看去,原來是宋露和劉六也迎了出來,後面還跟着所内當值的幾人。劉六等人皆拜下去,唯有宋露,把目光投過來,對着沈溟冁然而笑,謙卑恭敬的拱手行了一禮。
“諸位不必如此,”沈溟還是那副恣意灑脫的樣子,“諸位守衛軍糧,均是大程有功之人,我沈溟在其位謀其職,不過是做了分内之事,仗是你們打的,要謝,該謝你們的指揮史大人,塢城雖小,卻沒叫你們髀肉橫生,消磨了鬥志。”
******
不過十月中,永益城内下過兩場秋雨之後,寒意漸盛。
喬府西苑井心閣内,喬廣陵裹着褐色狐裘大氅,端坐席上,邊上放着炕幾。一本《仺禀錄》被風吹開,來回翻覆着簌簌作響。
檻窗被輕輕合上,阻了風,北林走到炕幾邊将書理了理。
“好玩嗎?”喬廣陵沒看他,語氣輕松的問。
“好玩。當軍師,上戰場,押運軍糧,十分有趣。”北林回答得幹幹脆脆,輕松自然。
喬廣陵端着茶正喝着,忽然被嗆。他猛咳幾聲,放下茶盞,有點心虛。但是面對的是北林,他隻好扯起嘴角,拿出笑臉重新關懷道:“辛苦了。好好歇歇,近來我和予鹿多在宮裡,小阿辰在家寂寞,盼着你回來呢。”
北林從懷裡拿出一個信谏,“隻有小阿辰盼着我回來嗎?”
“當然……”喬廣陵轉過頭,忽然知趣的說:“當然是阖府上下都盼着你回來。”
“我回永益的時候,路過宣中,見了花師一面。他讓我把這個帶給你。花師說,今年中秋之際開始,陸陸續續有擎南行商在宣中做生意。”
喬廣陵拆開信,其中記錄的是行商在宣中所易物品以及對應的貨商。“乍一看沒什麼問題,但是他們好像對藥材刺繡以及上等良米頗為感興趣。”
“秋季囤貨,年節前,賣給各地達官貴人?”
喬廣陵搖搖頭,“此人好像知道今年什麼類型的藥材和糧食會歉收一樣,而且有些奇珍藥材和精谷,不見得是盲目采買。就好像,吃定會有人喜歡一樣。”
“花師說這個單子并不全面,因為行商行事了有一陣他才發覺,事後覺得不對勁,才開始着手讓下面的人去查的。難免有遺漏,甚至也有可能不全是擎南的人做的生意。”
喬廣陵點點頭,“此事尚無頭緒,不過軍糧的事要收尾了,得趕緊讓沈溟回來,我們的計劃,需趕在臘月陛下壽誕前了結。”
北林挑了挑眉,随手拿了本書開始翻看。
喬廣陵細心的把他的動作看在眼裡,“你這是什麼表情。沈溟在江南,出了什麼幺蛾子嗎?”
“沒,沒有,就是江南甚美,禦史大人樂不思蜀,的确需要催一催。”
******
樂不思蜀的禦史大人在三營公所脫身後,按原計劃朝着觀瀾倉走去。但是沈溟不敢再去觀瀾倉了。
“大人要回城嗎?”丁越陪同着,莫名把沈溟的心思看穿。
“嗯……陸大人和黃碚都在觀瀾倉,想必沒什麼差池。”
沈溟答非所問,言下之意即不想去觀瀾倉,也不打算回城。
“沈大人不要介意,這些将士們,是真心感謝大人的,劉七是個性情中人,今日他起了個頭,不然大家也不敢直接到大人面前剖白。”
沈溟應對這小小場面本不在話下,倒不為别的,隻覺得自己并非真正布局全局之人,不能心安理得的承受美譽。
“那你呢?”
“我?”丁越目視前方,“我當然也……”
“也同他們一樣?”沈溟輕笑,“小丁越,你撒謊。”
沈溟牽着馬,在前面走的漫不經心,丁越慢吞吞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