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何,丁越感覺有些許落寞,甚至連帶看沈溟背影時,覺得那背影也蒙上了一層落寞。“不如,我帶大人去一個地方。”
“也好,你帶路。”沈溟雀躍轉身。
丁越猝不及防,差點被雀躍的禦史大人撞到。
“去哪?”
丁越翻身上馬,“跟我來……”
午後天色稍晴,惠風覆面,丁越攜沈溟在東城外繞道向北,直抵浮實山腳。
“大人你看,”丁越回頭笑看沈溟,“就是這了。”
沈溟隻覺山高林密,并未看到别的新奇之處,上下求索半晌,調動激情指着一處翹角飛檐道:“我看到了,就是那個山中廟宇嗎?”
丁越淡然搖搖頭,“不是,那是浮虛觀,我說的就是這座山。”
爬山啊?難不成此山中有奇景?沈溟内心暗道,對丁越的心思捉摸不透,但是依然半步不離跟着丁越的腳步。
“此山名曰浮實山,禦史大人方才在山腳看到的道觀,叫做浮虛觀。城内百姓縫節必拜。每年我都随指揮史和深姨來觀内祈福。”
“此觀靈驗?”
“靈驗與否不得而知,怕是隻有有所求的人才知道。”
“你每年都來,難道沒有為自己求點什麼?”
“深姨替我求了啊。”丁越豁然一笑。
二人亦步亦趨,山路崎岖難行。沈溟心中揣着疑問,不防腳下,差點栽倒,恰是丁越眼疾手快,借了一臂之力,承托沈溟的腰腹。
“禦史大人當心。”
“果然好護衛。”沈溟張口誇完人,也不繞彎子了,直截了當的問出心中疑惑,“姜大人府上與你家有何淵源?”
丁越面色無異,坦然道:“淵源麼,大概就是我父親曾是暮北軍寒槊營的前鋒将,我母親則是巫馬部族的女兒,暮北軍用的戰馬均是出自巫馬族,憑借這樣的機緣,他們相識軍中并生下了我。”丁越攜起沈溟的手腕,“大人當心。”
腳下一片荊棘橫亘,交織纏繞,把路當了個結實,丁越拉着沈溟尋了個稍稀疏的草木豁口鑽進去,略費了點力,好歹是饒了過去。
“那荊刺紮進衣裳事小,劃在身體上十分生疼,一不小心極易割傷臉。”丁越撣了撣衣襟,擡手示意沈溟繼續往前。
“原來你母親是巫馬族的,這就可以理解了。”縱然習武,但是沈溟甚少進入這種深山密林,額間也沁出了些許汗。
“大人是說我的長相嗎?”
“對,你的眉眼深邃,面容卻較軍中大多數男子白皙。”恰縫一岔路,沈溟直覺應該是往山頂。“所以你自小就養在姜府,蒙姜夫人照料。”
丁越立在原地,“大人,這邊。”沈溟老老實實退下來,朝另一岔口走去。
“大人猜的沒錯,父親常在軍中,母親來自巫馬族,在戎平城沒有熟人,好在深姨與我母親相交投契,故而對我和我母親照拂有加。天元十三年,北賴舉兵進犯綏甯城,我父親戰死,母親也在巫馬族送馬途中遇到了暴雪。”
天元十三年那場戰鬥,是姜長鷹真正成為暮北主帥之戰,大程國誰人不知。當年胡蟾和賴食還是一國,其舉兵進犯北邊之城綏甯之時,高浪趁機入境,巫馬族是暮北軍戰馬供給地,當時戰馬損耗嚴重,又因雪路難行,族中許多人遷延在交戰地,無法回到族裡,有人甚至幹脆就地換上戎裝,上了戰場。巫馬族女人們扛起大旗,挑選戰馬,送到暮北戰場。丁越母親是個深明大義的女子,彼時恰逢她回到族中探親,聽聞族中号召,當即加入送馬的隊列,卻在返程途中遭遇暴雪。盡管那場仗赢了,但是這一隊送馬的巾帼英雄卻長眠在了平戎和巫馬族的邊界之地。
“我父親母親永遠留在那場戰鬥裡了,深姨将我養大。所以我這輩子都會追随指揮史,追随姜氏。”丁越平靜說完,二人已經停在了山中一靜湖邊。
夜幕将至,虧月高懸于空,秋風陣陣,扯着一片一片破碎無規則的雲,把月的光亮遮遮掩掩。湖水反着清冷的月色,映着林間的森寂景緻,讓沈溟打了兩個寒戰。
“天快黑了,出過汗在這裡會格外冷。”
沈溟盡量放松牙關,“景色這麼美,就是這了吧。”
丁越欲張口,轉念卻含笑說,“不是,還沒到呢。”
沈溟逡巡着湖光月色,喃喃道:“居然不是嘛?”
丁越忍不住笑意更濃,他知沈溟是個不願掃興的,一路所見都極給面子的先誇為敬,而此刻誇景緻好八成是不想再走了。
沈溟被看穿,也不掙紮,抱臂坦言,“這裡景色實美,我可沒說假話,如果你要去的那地方不比這裡更好,咱們改天再去吧。”
“大人也說謊。”暮色給予了丁越莫名的勇氣,他直視着沈溟的眼睛,“你不是要走了嗎?”
“……”
丁越繞湖而行,停在一緩坡處,這坡是一塊天然巨石形成,頂面平整,丁越三兩步跨上去,沈溟跟着,上去一看,居然還有石刻的案幾。
“大人請坐,我去去就回。”丁越抄了跟木棍,飛身略過湖面,倏忽揭棍淩厲往湖心刺去,又在湖面水草探出處借了個巧力飛身回到石坡。
“野炊?”沈溟看着木棍上多了兩條被紮了個對穿的魚。
丁越利落生了堆火,把處理好的魚架上去烤。就着火光,沈溟終于暖了身。
“這地方你常來嗎,我看你熟門熟路的。”
“不常來,這裡是山下浮虛觀的道士開鑿來玩的,兩年前來祈福,五公子頑皮跑出來了,我和黃碚江出滿山尋人,便發現了這個地方。”
沈溟點點頭,側目看向湖,圍着篝火吃喝,看景賞月,的确是個絕佳的所在。
“大人還沒回答我。”
“什麼?”
“要走了?”
“當然。”沈溟脫口,倏忽想到方才這個問題之前,自己胡亂說了句什麼。“呃,不過,來日方長嘛。”
丁越期待的眼神暗了暗,垂眸看被架在火上烤的魚。
沈溟愈發難受,心道自己怎麼回事呢。便小孩記仇似的說,“本禦史的問題你不也沒回答過。”
“你問。”
“……啊?”
“你現在問,我就答。”
丁越擡起眼,直視沈溟。
糟糕,怎麼又變成自己難受了。沈溟莫名氣惱,嘴上輕笑一聲,“這魚這麼烤,味道能好嗎?”
“……”丁越收回目光,本打算長久的盯着這魚了,卻仍舊占理的回了句“屬下認為,魚就得烤,烤透了味道才最好。”
沈溟卻不再糾結魚的問題,看着丁越喃喃,“原本挺乖一孩子,怎麼瞧着挺倔的。”
丁越把條外焦裡嫩的魚遞過去,看架勢是非吃不可的。
沈溟接過,聞了一聞,“嗯,好像是很香。”輕咬一口,外皮焦脆,入口甚好,“不錯。”
丁越稍有得色,把另一條魚轉了轉,不料沈溟忽然扶住胸口,一副如鲠在喉的模樣。丁越也不管魚了,當即起身查看。“禦史大人,你,你怎麼了。”
“腥,有點腥。”
禦史大人最怕腥了,丁越忽然想到。
少頃,沈溟平複了許多,畢竟第二口覺察腥味他就沒再吃。他朝丁越伸了伸手。
丁越會意,解下水囊遞過去。
沈溟仰頭悶了一口。“怎麼不是酒了?”
“我近日在糧倉當值,上面是布政史陸大人,我就沒帶酒了。”
這是怕給姜長鷹惹麻煩,不想讓指揮史落人話柄。“水也好。”
丁越聽完沈溟一如既往的随和,臉色卻深沉了下去,讷了半晌,終于忍不住道:“水也好,魚也好。明明大人要水的時候我遞的是酒,不想吃魚我硬塞給了您,現在大人吃魚占了腥氣,想喝酒卻隻有水。”丁越忽然喃喃的說了一堆,悉數兩個月來自己犯過的一些錯,似有失落。
沈溟一滞,“那又如何。”
沈溟是從來不會計較這些的,相處下來,丁越怎會不知。丁越看着他,悶聲而又真摯的說,“我的意思,沈大人不說清楚自己所想,容易讓人拿捏不準。”
“……”丁越要說什麼?沈溟知道,又好像不知。“我沒有不說清楚啊。很多事情是源于誤會,就像當初我沒想到季鷹軍小将士遞過來的水囊裡,裝的居然是酒。”沈溟看向他,明眸滿含笑意。“可是我後來覺得,酒也很好,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