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前沒有得出結論,乾澤帝私下召見了晁三易。
仁德殿内落針可聞,乾澤帝輕咳一聲,邱侶公公将陸謙袁的奏折遞給了晁三易。
“江南水患,直接影響了今年第四次軍糧下撥,邢柏年铤而走險,背後有何内情?又如何勸得動廊越國舉兵進犯雲城?就算肯相信邢柏年沒有給他們下套,也得是有利可圖才行。”
“陛下,江南局勢複雜,但是這其中,水患并非是直接導火索,換言之,就算今年江南沒有水患,邢柏年未必不會叛國。”
晁三易話說到這裡,似是挑開了江南污濁官場遮羞布。
“閣老的意思,邢柏年早就通敵。隻是朕不明白,這麼多年,難道雲城一幹官員竟對邢柏年所作所為毫無察覺?”
“陛下,邢柏年今日行徑,根不在江南,也不在南境海賊。”
乾澤帝以為晁三易要谏言,“閣老,肅清官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眼下,朕迫切想知道邢柏年所為背後原因,到底是為什麼。”
晁三易一陣沉默。半晌後,晁三易年邁的身軀跪了下去。
乾澤帝以為晁三易這架勢是要頑固直谏,誰料晁三易卻不緊不慢的說了另一件事,“天元十七年初,隆冬剛過,北境胡蟾和賴食忽然頻繁進犯我大程,軍糧告急,季鷹軍在北方戰場苦戰,先帝聽聞此,便提早了那一年春季的軍糧下撥,但是過了一月,暮北斥候卻說沒有看到軍糧前鋒隊和他們會面。先帝命彼時還是戶科都給事中的喬廣陵去暮北監軍。等到喬廣陵過慶東山脈,卻發現江南發往暮北的軍糧才剛剛上岸,于是就随軍糧一同去了暮北。”
大程天元年間開始,暮北軍糧便從江南撥運,由于南北路途遙遠,故而軍糧自觀瀾港走海域直達慶東的醒茶港,再從慶東走陸運押送到暮北交戰地。朝廷會委派督糧官在慶東對軍糧例行檢查,核驗數量和品質,後随行軍糧北上,直到軍糧安全抵達暮北,在暮北軍及江南運糧官交接文書後,回朝複命。
乾澤帝蹙眉,晁三易叙述的這段往事他并不陌生。那一年北賴滋擾頻繁,季鷹軍接連鏖戰,甚至痛失多員虎将,幸好最後季鷹軍撐到了補給送達,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晁三易接着說,“喬廣陵知道暮北軍糧之關鍵,便詢問軍糧贻誤這麼久的原因,督糧官隻說是海上風浪大,又有雨水天氣,才導緻了軍糧食受損。軍情緊急,喬廣陵當時沒有細細追究,等到回到永益皇城,喬廣陵欲找之前的督糧官,卻發現此人早已經突發惡疾死在慶東。”
“關乎軍糧和北境,父皇難道沒有一查到底嗎?”
晁三易搖搖頭,在不斷的回憶中蒙上了悲傷。“先帝當時已經病入骨髓,兵部和戶部倒是堅持查下去,内閣便讓刑科都給事中和喬大人一起前往慶東,但是淮城知尹一問三不知,守備軍總鎮說屍身已經按律法送回故裡,具體的已經上奏兵部。又以淮城有重要港口醒茶港為由,打發了兩位都給事中。就連當時淮城守備軍也前來阻攔,在他們的“護送”之下,喬廣陵等人回到了永益城,此事就此不了了之。然而事後得知,淮城醒茶港鹽提司竟是蔚王妃弟弟納蘭通。”
乾澤楚瑾蹙眉眯起了眼,“閣老想說什麼?”乾澤帝聽得心内郁結。
“陛下,蔚王在慶東有莊子,在永益城,泉啟城、忘水城也有莊園田地。慶東尚且不提,那泉啟和忘水二處的水土如何,能孕育怎樣的五谷,又能産出怎樣的珍奇藥材,陛下肯定一清二楚,然而戶部每年核賬,卻總言蔚王從庫頗豐且質量上乘。若說蔚王想表衷心,刻意買來上等貢糧呈交國庫,那蔚王同大臣們禮尚往來的,又是什麼樣的貨品,陛下不妨查一查。蔚王府内尚且不論,單就從蔚王手裡流出那些東西究竟産自哪裡,一查便知。”
乾澤帝胸口起伏劇烈,“閣老的意思,邢柏年背後,是蔚王?”
“觀瀾倉乃天下第一倉,從南到北,這糧車上早就已經布滿蠹蟲,再不肅清,下次運到暮北的恐怕就是不是變質的糧食這麼簡單了。它們吃的不僅僅是軍糧,吞噬的乃是大程國的江山社稷啊。”
晁三易說到最後,已露悲恸。他是大程國的股肱之臣,乾澤帝知道他不會信口就挑起這件舊事,但他需要斟酌再三。“閣老慎言,蔚王乃我表兄,是朕親封的一字親王,蔚王是奢靡,江南的精谷糧藥能弄到手的确也有貪污之嫌,隻是,憑借一莊舊案,說他指使邢柏年大張旗鼓搶劫軍糧,朕實難相信。”
“陛下……”
“閣老!”
乾澤帝示意邱侶公公扶起晁三易,“閣老今日說了許多話,朕,自會斟酌,你且回去,此事,過後再議。”
晁三易在邱侶的攙扶下艱難起身,他佝偻着身軀,知道自己再說無益。然而就在此時,殿外來報,江南巡按禦史沈溟沈大人回到永益城,已在軒天門外遞了複命請求。
乾澤帝想了想,幹脆給閣老賜座,“閣老留下來一起聽聽吧。江南的事情,看看沈大人折子裡有沒有遺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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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廣陵對着琴寥寥撥弄,然後又拿起一張曲譜對照,不時做着标注。
“主子今日很有閑情逸緻。東宮那邊沒有課嗎?”
“少師并幾個大學士在那邊。”喬廣陵手上不停,“還有予鹿也在,我就不去了。”
“沈大人回來了,說是先去宮裡。”北林放了一杯茶在喬廣陵案上。
喬廣陵聽到這裡擱了筆,思忖片刻,沒有接北林的茬,卻說:“今天秦大人生病告假,北林,你把前些日子得的一些擎南特産交給他哥哥秦俢,讓他帶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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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溟一身藍色窄袖牡丹圓領袍,蜂腰削背,形貌昳麗,虎步行至殿内。撩起角袍,跪地行君臣禮大禮。
“臣沈溟叩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