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王到抽了口涼氣,“梁儀善那邊呢?本王教他來見,怎麼沒動靜?”
江南案發後,梁儀善屢次求見蔚王,均被拒之門外。蔚王趙瑭今日卻想見一見梁儀善,因為三司會審中,聽聞有人提到了天元十七年暮北軍糧一事。但是這次輪到蔚王吃閉門羹,“梁府門上小厮說,梁大人正在審理朝堂要案,此期間早晚都在刑部或内閣,閑雜人等均不得見。”明禮向蔚王解釋着。
蔚王不屑,“什麼了不得的要案,本王也成閑雜人了,聽說沈溟在江南抓到姓曹的,被抓的時候就瘋瘋癫癫,近來卻抖出了天元十七年的軍糧案押運一事,真叫人頭疼,原本邢柏年那個蠢貨自己跑了,留下這麼大爛攤子已經夠該死的,現在還留下個禍患,也不知道他們審出了什麼。”
“殿下勿憂,奴才聽說,那個叫曹忠的,隻說邢柏年拿天元十七年押運的軍糧有異來威脅他,夥同自己在江南做了不少錯事,别的并未說什麼,想來他一個小小佥事,并不知道内情。”明禮寬慰道:“奴才還聽說,那人還說天元十七年慶東有位貴人,将不合格的軍糧換下來,一來沒說出這個貴人是誰,二來,從他嘴裡說起來,這位貴人倒是有功呢。”
蔚王在明禮勸慰中理着心緒,良久後緩緩道:“我隻盼望沒人提及此事,不然……”
“聖旨道!”
門外朗聲呼傳蔚王接旨,“傳陛下口谕,朕今日幸得一墨寶,傳蔚王前來與朕共同品鑒。”
說是品鑒墨寶,但蔚王心中莫名打鼓,不過還是一刻不敢耽誤的入了宮。
順天殿禦書房内,兩名太監小心謹慎的舉着一副舊畫作。
蔚王鑒寶無數,脫口道:“前朝司徒均的‘萬裡陳兵圖’?”蔚王目光灼灼,将畫一寸寸看過去。“相傳司徒均有萬夫不當之勇,因為年輕時在朝跋扈專橫,得罪了不少朝中大臣,前朝以文官為重,最終成顯帝為平息朝局,将司徒俊發配擎南邊陲之地。成顯三十八年,皇叔朱賀潛謀反,司徒均不遠萬裡,自封地領着自己的府兵,一路号召天下兵馬,進京勤王,才有了‘萬裡陳兵’的典故。”
乾澤帝端坐案前的椅上,見蔚王津津樂道,眼眸含笑,“看得出你是真的喜歡這畫。”
“此畫難得,且是司徒均此生唯一畫作。一個一輩子持槊征戰沙場的鐵血名将,留下來的孤作,畫的還是自己名垂千古的英雄史記。無論是文人清流還是武将英豪,見了此畫,誰能不愛呢。”
“那朕今日便将這畫賜你了。”
蔚王眼中喜色退去,依然提着嘴角跪身道:“臣不敢,陛下讓臣得見此畫,已是莫大的殊榮,臣怎敢僭越,奪君之所愛。”
“嚴重了,你有什麼不敢的?”
猶如冰淩掃過,蔚王心中凜然。立即又聽乾澤帝說:“叫你賞畫是假,賞你是真。”
賞?蔚王腦中飛速回想,也不記得自己近來做了什麼取悅聖上之舉。
“天元十七年,有位貴人……”乾澤帝放慢速度,盯着蔚王微底的臉龐,緩緩說着,“替朝廷,彌補了暮北軍糧的空缺,這件事,若不是曹忠提及,恐怕你要隐瞞一輩子。”
天元十七年?貴人?
明堂會審時,曹忠隻言片語通過秉筆記錄躍然紙上:
“……天元十七年春,那年第一波軍糧下撥比往年早……”
“……軍糧路過慶東醒茶港,當時的督糧官下令對軍糧例行檢查,這一檢查,就發現江南的軍糧有一部分不符合軍糧要求……”
“……要知道軍糧有差池,可是大罪……”
“……就在督糧官心急如焚的時候,慶東有個貴人,說自己在慶東的莊子可以補足這一部分,于是我們就在慶東補換軍糧,也因此耽擱了許多時日……”
蔚王也在短短時間裡,回溯過往:
天元十七年,醒茶港前,蔚王對着蔚王妃弟弟自己的小舅子納蘭通說,“今年比往年早,這是數目,按照這個數,替換軍糧。”
納蘭通在軍糧例行檢查的間隙,對督糧官李遠說:“這個數,一兩都不能錯漏。”
李遠很是為難:“這,這個數太多了。”
“李大人不妨加快動作,今年下撥雖比往年早,暮北卻是催得緊。”梁儀善說完,沖着納蘭通颔首微笑。
慶東醒茶港上,邢柏年看着裝卸軍糧的人馬一籌莫展,納蘭通如此勸慰道:“邢大人放心吧,我們家主子可是替暮北軍着想的,有一批皇莊的糧,能解你眼前之憂。”
慶東集營裡,督糧官李遠對邢柏年道:“暮北戰事吃緊,此次交不了差,那便是萬劫不複,耽擱的這點時日,比起軍糧有誤的罪責,微不足道。”
此後時任戶部都給事中兼暮北監軍的喬廣陵抵達慶東,看着整裝待發的軍糧,狐疑發問:“為何軍糧才到慶東?”
督糧官李遠苦笑,“海上風浪不斷,又遇到雨水天氣,耽擱了。下官這便快馬加鞭,将軍糧押運至暮北。”
喬廣陵視線随車龍延展,眺望北方,“李大人,我乃此次暮北監軍,一路同行吧。”
蔚王在乾澤帝的提示中,短暫而快速的回憶着,将這段往事迅速同曹忠口中為君分憂的所謂佳話榫卯對接。“臣,臣慚愧,因為換糧,差點緻使暮北戰事贻誤,都是臣當時年輕氣盛,一意孤行……”
“好了,你起來吧,當時為何不說?就因為耽擱了時間?”
“回陛下,不僅耽擱了時間,當年那時節……”蔚王沒有說下去,乾澤帝卻覺得這沒說下去的理由,才堪稱一絕。乾澤帝輕笑,竟徑直說了出來:“當年那時節,父皇垂危,暮北軍功高蓋主,二十多萬暮北軍一旦得了空,劍指永益城,不在話下,屆時真的上演一出本朝的‘萬裡陳兵’可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乾澤帝看着畫,旋即輕笑,“皇表哥,你說的很對,那年對于暮北軍,我的确是這麼想的,也是這樣擔憂的。”
蔚王撲通跪地,“臣無意揣測君意,隻是當時暮北軍做大,而永益城又恰逢多事之秋,人心不定,臣,臣的确在暮北軍糧這件事上,幫與不幫,都糾結了許久。”
“糾結了許久,最終還是選擇了幫?”
“是,臣以為,北賴進犯,暮北軍食大程糧饷,必定會全力抗敵,至于永益城,區區季鷹軍,尚不足為患。”
“不足為患,是對誰的信心?”
“……”這句問得誅心,因為彼時天元帝病重,監國太子并非如今面前的乾澤帝楚玹。
蔚王咬了咬下唇,“自然是對大程的信心,對楚氏的信心。”
“為臣者,對上有信心,就有敬畏,有敬,也有畏。”乾澤帝把“畏”字說得輕而綿長,蔚王卻覺得這個字重若千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