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是沒接到聖旨,又為在問及軍糧為何耽擱時間的時候不明說,而是找了天氣不佳,海浪阻行來搪塞,分明是心裡有鬼,才找了這個理由。”秦俢憤然,“當年邢柏年是江南軍糧押運官,而兵部派遣督糧官到慶東等待接應軍糧的時候,梁儀善也在。醒茶港提鹽司納蘭通是蔚王妃親弟,這些年都是他負責江南軍糧的審查,這些人沆瀣一氣,才有了後來的蔚王換糧之功。陛下,多年來,江南軍糧自觀瀾港送到暮北,途中經此一道,被盤剝之數不下百萬,如果任由蔚王繼續橫行,危及社稷啊。”
“陛下!”秦迅沒有秦俢那般善言辭,但是此時不忘根本,對乾澤帝叩首沉痛道:“臣在兵部多年,受梁儀善蒙蔽蠱惑,做了不少錯事,軍糧案,乾澤三年、乾澤五年,臣都随梁儀善去往慶東督管軍糧,且在事後,收到過兵部糧大人命人送至府上的精谷和藥材,臣當時不知,現在才知道,那是梁儀善用來裹挾臣的贓物,而這些精谷及藥草乃是蔚王每次得手後回送給的梁儀善的,臣慚愧,未能提早發現揭發。還請陛下革臣之職,臣自當認罪伏法。”
話到此處,梁儀善逃不了要進刑獄,然而朝臣們不知,明面上身體不适的梁儀善已經在刑獄了。張松深歎一口氣,曹忠抖出來的梁儀善已足夠令其頭疼,現在還牽涉皇親國戚蔚王,真不知該如何收場。他偷偷瞄了眼一言未發的大理寺丞展光前,見對方臉色沉郁,想必也不好受,當即暗自哂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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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女閉軒謀百日,終成佳品獻貴勳,天降白鹿泣悲鳴,清淚深潭凝寒冰。……霓裳可補天孫巧,鐵券難熔王者金。寒蠶到死絲方盡,猶化赤縷繡乾坤。獨留廢驿機杼響,聲聲似問未雪人。”
茶煮了幾開,楚珩看着熱湯沸騰,水從壺中溢出澆在杯池裡。他的聽覺卻被那斷斷續續吟唱的聲音吸引。
“多好的曲兒啊,奈何本王不解其意。”
楚珩百無聊賴,在瓊琚樓待了大半日了,決定回王府,剛要起身,便聽笛聲悠揚,婉轉袅娜似訴衷腸,瓊琚樓的曲在這笛聲應和中意境清明。楚珩似乎瞬間把這曲聽明白了,撥雲見日,眉宇舒展,他一甩寬袖,悠哉坐回圈椅中,裝模作樣的換上一副冷漠嘴臉。
半杯茶後,珠簾嘩啦一聲脆響,一身青色楓葉刺繡窄袖長袍,外襯同色翦霞半臂外袍,羅途明腳下生風,走到楚珩面前,單膝行叩拜禮。
“叩見璃王殿下。”
楚珩斜乜一眼,不作聲。
羅途明低着頭等待主子發話,半晌過去了也不見動靜,眼珠一轉,“璃王殿下,屬下有要事禀報。”
“是觀瀾港出師不利,還是說你在瑞城被滿城通緝的事?”
“……呃,殿下恕罪,屬下敢回來見殿下,就是來将功折罪的。”羅途明被猝不及防噎得心口生疼。
“将功折罪?就是方才吹笛弄管?”楚珩并不買賬,提起酒壺往杯中注酒。“鬼哭狼嚎,攪擾本王雅性。”
羅途明起身,接過楚珩手裡的酒,恭敬的将杯子斟滿。“殿下不要生氣,雖然觀瀾倉的糧沒有到手,但是我還是為殿下的帶來了江南的特産。而且……我還順道送了蔚王一份大禮。”
楚珩不解,隻見羅途明從懷中拿出一封信遞過去。
楚珩打開看了,疑惑道:“曲詞?”
“璃王殿下,這曲,配上這冤案,定能撕開蔚王在民間百姓心中的遮羞布,讓他聲名狼藉。”
楚珩思忖片刻後恍然,“本王就說這個曲子怎麼似曾相識,又聽得我雲裡霧裡,原來是十幾年前蔚王做下的冤案。”
“蔚王當年戕害宣中絲綢商甯家的女兒,甯家富甲一方,兒子還是宣中肅城知尹,也因此事得罪蔚王,最後甯氏一族全部被戕害。”
“是啊,有冤無處申,甯家老爺子精通音律,當時就把冤情契了曲,傳唱永益城。”璃王回憶着當年事,突然明白過來,“你是說,甯氏有後人,正在沿用此招?”
“屬下不知是不是甯氏後人,但是甯家是儒商,在民間多行義事,曾經在宣中頗有威望,甯老爺子的曲也是當時一絕,民間本就俠士多,此次顯然是有人利用甯老爺子當年的曲,想為甯家翻案。”
楚珩冷哼一聲,“作首曲将冤情傳唱出去,掀起民憤?未免想的太簡單了,即便屆時鬧得沸沸揚揚,上達天聽,你以為蔚王就做不到将此事壓下?當年甯氏一族慘死,那甯老爺子的曲在當時喜愛者更多,然而最終甯一族全都賠了進去,也沒能換回一個公道,這件事過去多年,死無對證,又能掀起多高的浪來,掀起來了,怕是半星浪花也濺不到蔚王的身上。”
“璃王殿下,此一時彼一時,如果蔚王在朝失去聖寵,在野又引起民憤呢?”
楚珩這才想起方才羅途明信誓旦旦,說要送蔚王一份大禮。楚珩看向羅途明“那你又準備了什麼大禮,能讓蔚王徹底失去聖寵?”
羅途明輕輕拿起桌上酒杯,微笑說:“蔚王的糧食,送到慶東了,這麼重要的消息,當然要告訴正要去慶東巡查的五城兵馬屬司。不知他們看到蔚王在慶東祝城的三萬府兵,會是什麼的反應?”說完一口幹了杯中酒,“多謝殿下賞酒,還是璃王殿下的酒味道好極。”
楚珩想了想,轉眸瞥着羅途明道:“放心,事不成,我會命人把酒送到你墳前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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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澤帝心緒不甯,歪在龍椅上将睡未睡,邱侶小心翼翼,舉了把小扇輕輕給乾澤帝送風。
一日過去了,朝堂上的事一直萦繞在乾澤帝心頭,秦氏兄弟聯合告發蔚王和梁儀善,一個是兵部正四品,一個是内閣從三品,都是大程舉足輕重的朝臣。而今梁儀善還被扣在刑部,審訊結果未知。蔚王沒有動靜,不知道有沒有聽到昨日朝堂風聲。乾澤帝不好直接找蔚王詢問,慶東醒茶港和蔚王的關系,乾澤帝一清二楚,甚至曾經,乾澤帝也依賴過這層關系。
“邱侶,”乾澤帝聲音微沉,“朕是不是老了?”
“陛下,您這是打哪說起的啊。”邱侶寬慰道:“陛下萬歲,按這個數來說,陛下離老,還遠得很呐。”
“你知道,往日遇到同樣的事情,朕絕不是今日這般優柔寡斷,梁儀善畢竟是兵部的人,朕最忌諱軍方和朝中官員有過多牽扯,更何況那還是朕的表兄,是朕給了他親王之尊。貪色斂财,仗勢欺人的事情,沒捂住的多多少少也傳了一星半點到朕耳朵裡,那些朕可以裝作不知道,若他和梁儀善之間交易不止于此……”乾澤帝搖搖頭,“這個親王,他也算是做到頭了。”
邱侶清楚,乾澤帝寵蔚王,可以容忍其為所欲為,但是結黨營私,觊觎權力卻是不行的,尤其是軍權,那是乾澤帝不可觸碰的底線。
乾澤帝捏了捏眉心,想到朝堂上人們提及了沈塵寄,此人自天元十七年突然病倒,之後卧床多年,這封沒有提交上去的奏疏,他兒子沈溟究竟知道不知道呢?想到這裡,乾澤帝決定還是要見一見沈溟。“罷了,去把五城兵馬屬司的沈溟叫過來。”
邱侶領命,剛要退下,殿外内監來報,“陛下,五城兵馬屬司副都督顧大人求見。”
五城兵馬屬司自天元十九年沈溟父親沈塵寄去世後,便再無首領都督,而今隻有顧羌行一個副都督統領屬司所有事務,其下設了三名千戶總鎮,負責永益城及永益周邊幾城的巡防,沈溟就是三名千戶之一。因此去江南做巡按禦史的時候,顧羌行走不開,但是沈溟卻可以。
“顧羌行掌管永益中部五成安危整日如履薄冰,他能進宮,想必是要事。”乾澤帝揮手,示意邱侶先讓人進來。
顧羌行叩首禀報:“陛下,年節前中部五城巡防勘察完畢,都做好了布防和加強,臣依照舊例前往慶東巡查,發現慶東有異!”
顧羌行武人性格,為人幹脆,說話也言簡意赅。
乾澤帝聽後難掩驚詫,“有何異常?”
顧羌行不言。
乾澤帝側目看了眼邱侶,邱侶會意,屏退殿内所有人。
顧羌行擡頭,直起身,開始祥奏,“陛下,慶東發現一批自江南運來的精谷和藥材,整裝押運,被屬下人馬攔截,屬下見糧食雖是精谷,但是成色不一,像是自各地彙集而來的。押運之人被臣扣下,經過盤問,得知此糧是要運往慶東以南,祝城和淮城交界處的一片深山。”
“慶東以南的深山?深山裡有什麼人?”
顧羌行再次沉默。
乾澤帝神情淩然,盯着顧羌行鼻尖,似是要将人看穿。
“陛下,”顧羌行終于憋出句話,“沈溟此刻在慶東待命,臣請用兵,去慶東深山一探究竟。”
乾澤帝心底已經确認慶東有人私自屯兵的事實,他問顧羌行,“你是要用兵馬屬司的兵?為何不直接讓朕調派慶東守備軍,豈不是更方便?”
“陛下,五城兵馬屬司雖對慶東守備軍有巡查之責,卻無調派之權。用起來,怕是多有不便。”
“你究竟還在那群押運軍糧的人嘴裡,問出了什麼?不必管他是不是随意攀咬,也不管他有沒有證據,你隻管告訴朕。”
“陛下英明,”顧羌行再次拜下去,“此事怕和蔚王有關。”
乾澤帝怒極反笑,明知故問道:“與蔚王有關,那又關乎慶東守備什麼事?”
“陛下,這批糧在慶東來去自如,隻怕,慶東守備就是看在蔚王的面子,才未幹涉。”
“朕就知道,朕就知道。”當啷一聲,禦案上的鎮紙摔落在地,蔚王果然還是有這樣的野心,外戚篡權,乾澤帝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被自己信任的表兄蒙蔽。
怒氣未消,但是帝王威儀使得乾澤帝冷靜下來,“顧羌行,兵馬屬司的兵,你打算帶多少去慶東?。”
“臣請用兵一萬。”
一萬對三萬,看來顧羌行等人不打算強攻,乾澤帝立即道:“朕準了,但是你要記住,朕最終,還是要看證據。”
顧羌行明白乾澤帝深意,這也是沈溟留在慶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