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禮望燎結束之後,乾澤帝及宮中衆人連夜在敬天司和禁軍護衛下回了宮。皇林獵場裡,内閣召集衆人對何抱勢謀逆案的後續事宜做了大緻的安排,晁三易年事已高,經此一劫有些力不從心,周岑擔起重任,将所議拟了條程。條程送到乾澤帝手中是第二日的事情,不過獵場清掃事宜可以先着手。
祭場外圍狼藉一片,喬廣陵信步走着。
“這都不算什麼,想當年,暮北戰場的慘況,不知比這殘酷多少倍。”
北林道:“暮北現如今偶有戰亂,也是小摩擦,十幾年前那樣的慘像,應該不常出現。”
喬廣陵笑了笑,“是啊,但願沒有摩擦,一點都沒有,讓暮寒山下的百姓,都是蓑衣農具,隻管放牧耕種,而不是身披铠甲,打沒完沒了的仗。”
北林鼻頭一酸,“脫去戰袍換袯襫,對暮北來說,根本不太可能。”
喬廣陵似乎有點意外的看向北林:“你很少這麼斬釘截鐵的說一些殘酷的事。”
“關于暮北,我沒辦法懷有希望。”
“其實,不是對暮北沒有,而是對楚氏沒有。對吧,北林。”
北林不再說話。喬廣陵看他沉默,最後隻得歎了口氣。二人向北,走到地勢高闊的小土坡上。
“予鹿那孩子,八成已經到家了吧。”
“可能到了,府裡的人已經在北山那邊接到予鹿了,放了煙信。”北林道:“幸虧予鹿聰穎,不然……”
“事發突然,再嚴密的計劃,也會有疏漏,再說,我們也隻是偶然得知了一丁點消息,若不是沈溟從慶東帶回來的那名小兵說出何抱勢行蹤,我們今天,隻怕真的會被一網打盡。”喬廣陵一隻手輕輕捏住北林左邊的手臂,那裡有傷,是滾落祭台的時候留下的。“日後要更加小心了,局勢變幻莫測。”
北林道:“何抱勢恐怕不會說半個字。”
“縱使他不說,我也肯定不是蔚王。”
北林不知道喬廣陵如何斷定的,但是他堅信喬廣陵的判斷是對的。“對了,我看陛下看到那畫倒是沒有什麼異常,反而是真的喜歡。但是巧的是,姜長鷹居然也獻了這幅畫。所以,撺掇太子出宮的人是否一定和姜家的人有關?或者此人是故意挑起姜長鷹和太子之間的嫌隙?”
喬廣陵蹙眉,“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讓姜長鷹站在太子一派的對立面,對誰有好處呢?而姜長鷹自己這般苦心孤詣獻出冰刻畫,成為了獻禮祥瑞者,雖官運不愁,但往上,隻會是虛設的閑職,更何況,陛下是不會讓他重新掌兵的,看似是自保之舉,實際卻……”
“主子,有沒有可能,姜長鷹并未想過重新掌兵?快十年了,他現在在江南,偏安一隅,怕是也很知足了。”
喬廣陵吸了口冷風,緩慢吐出來,“哈哈,是呢,都指揮使他都不一定想做。”
“不管他想做什麼,如今站在哪一邊,肯定都不是主子所在的立場。”
喬廣陵淡淡的笑意也消失了,他怔怔的看着遠山,沉默片刻,目光不移,“北林,提及姜長鷹,你一定要這麼說話嗎?”
北林也默默歎了口氣,垂眸道:“主子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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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出找到姜長鷹的時候,他正在給姜南阗包紮傷口。姜南阗的傷口是對抗叛軍的時候,被林子裡樹枝刮擦的。姜長鷹拿了藥,親自給兒子敷了。敷了藥好得快,不然妻子宴深看到那傷口不消散,肯定會一直埋怨。
“指揮史。”江出走到姜長鷹身邊,遞了一張紙,沈禦史身邊一位叫華亭的屬兵送來的。①
姜長鷹拿起一看。“江出,去把黃碚和其甫等人喊回來,疏兒和弈兒現在很安全。”
“是!”江出兀自去了。
“爹,二弟和五弟現在哪啊?”
姜長鷹把紙折起,揣進胸口,“太師府。”
姜南阗明眸微動,觀察姜長鷹臉色,終于還是開口道:“父親,明日我去接弟弟們回家吧。”
姜長鷹上藥的手一頓,看着姜南阗,莞爾一笑。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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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道寬長延綿,伸向山中,俯瞰像斷了一截,又從山的另一側探出,白馬不知疲倦,仿若一心要跑出永益城,跑向更廣闊無束的所在。過了皇城碑界□□裡地的時候,沈溟握住缰繩,扯了扯,馬兒便朝羊腸山路而行。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丁越由着沈溟:“什麼地方?”
“快活的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蜿蜒的山路到了頭,二人下馬,沈溟往馬兒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那馬徑自往朝着來時的路小跑走了。
“馬能自己找回太師府嗎?”丁越問。
“為什麼是回太師府?”沈溟反問:“你怎麼不覺得這馬不是喬矜從皇林馬場裡臨時挑來的?”
丁越看着沈溟的眉眼,眉眼裡依然含着笑,卻沒有真的笑意。丁越沒有回答沈溟的問題,而是接着問:“原本應該騎這匹馬去調派千金冶禁軍的人,是誰?”
“我不……”
“你不知?”沈溟話還沒說完,丁越便搶着道:“喬小公子小小年紀,雖然聰穎,卻不可能被派去調千金冶的兵。所以,原本被委以重任的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此人必定是親信或心腹,人不見了,喬太師應該也很着急吧。”
沈溟有些意外,“你想到的居然是這一層。”
丁越眼中難掩失落,“由己及人罷了。若這件事換做是指揮史,那我很有可能也是那名被安排去接應自家公子,然後騎着頭馬去調兵的人,而我若未及時出現,指揮史和深姨,必定會心急如焚。”
沈溟不再笑了,但眼光中明顯增添了真摯和柔情,“放心吧,不會有人出事的。”
丁越卻又歎了一句,“即便出事,恐怕也不在抗賊英烈的名單中吧。”
沈溟打了個寒戰,第一反應覺得丁越說的并非眼前之事,他想探究丁越話語中包涵了哪些深意,但是該怎麼探究呢?毫無頭緒,正值沈溟沉思之際,他的雙手忽然被包裹進另一雙溫暖的手裡。原來丁越觀察到了沈溟方才細微的反應,他握着沈溟的雙手,小心翼翼用自己的體溫烘着,“冷吧。”
沈溟微微一怔,随即笑了。
“暖了。”
“接下來是攀上去嗎?”丁越看向挂在二人面前的山路。“你把馬都趕跑了,所以是要去這上面?”
“不愧我的小丁越,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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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雖陡,卻沒有塢城的浮實山難行,一路少有荊棘,多是枯死的雜草和着枯枝落葉。于丁越而言,這樣的山路,走起來如履平地,而走在前面的邀請者沈溟卻已經氣喘籲籲。
“丁越,你看。”
丁越停下,順着沈溟的視線,回望身後,隔着兩座山脊和樹林,看見遠處城中模糊的景色,倒沒有什麼新奇的,不過是萬家燈火影影綽綽。
“你是不是以為,那是永益城?”
丁越驚訝道:“難道不是永益城嗎?”
沈溟搖搖頭,“那是泉啟城。”
丁越伸手指着遠處躺在山川的城,“那是泉啟城?那我們……不是從永益城……”
沈溟站在稍高處,從後面拽着丁越的手臂,往左邊挪了挪,“那裡才是永益城,你是不是以為你跑馬的時候,是筆直朝西走的?”
看着手所指的地方隻有山脈,丁越疑惑道:“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我們沿着往西的驿道一直跑,中間有段林蔭山路可記得,那段路繞山而行,出來的朝向是西偏北了。所以你看到的是泉啟城。”
“這樣遠遠看去,泉啟程和永益城很像。”
“泉啟城的城池内外構造和城内防禦工事都和永益城的布局相似。在大程國,這是殊榮,不過作為皇城的衛城,泉啟有着特殊的使命。”
永益城周邊五城分别是西面的泉啟、雙英、朔水三城,西偏北的忘水城和南面的臨恩城。在政治和軍備上屬于皇城的衛城,即承擔守衛皇城的職責。沈溟所在的五城兵馬屬司,就是用來統管這五座城的守備軍。五城兵馬屬司設都督職,都督除統管兵馬屬司外,還兼掌管永益城禁軍。所以作為塢城兵馬屬司千戶,官階不大,細究卻與禁軍統領不相上下。武城兵馬屬司雖管着守備軍務,卻不受兵部約束,隻受内閣、谏查院言官糾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