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梧蔭濃,曲水潺湲。十餘位世家公子依水散坐,目光追随着那随清波悠然浮沉的羽觞,間或有笑語低回。
蕭清淮挨着顧疏桐席地而坐,百無聊賴地撚弄着随手拾起的梧桐葉,口中抱怨:“最厭煩這檔子事……飲了酒不算,還得絞盡腦汁賦詩一首;若作不出,更要罰飲一盅,真是苦煞人也。”
顧疏桐正覺新奇,聞言側目:“你怕飲酒?”
“……是怕賦詩。”蕭清淮長歎一聲,“隻盼着今日莫停在我跟前便好。”
顧疏桐聞言笑了幾聲,尚未開口說些什麼,那悠悠漂流的羽觞竟似通曉人意般,堪堪停在了蕭清淮面前。
啧,當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喲!可算等着蕭公子了!”席間立時有人拊掌笑谑,“上回你那首‘大作’,幾位老先生揣摩了數日,猶未解其玄機。今日定要再賞光一首,好讓我等細細參詳……”
一片哄笑聲中,蕭清淮面如死灰,已經做好了喝一盅的準備。顧疏桐正欲暗示可代筆,好巧不巧,偏偏起了一陣風。那羽觞似被無形之手輕推,竟又緩緩漂動起來,最終穩穩停駐于沈臨面前。
場上之人一時皆未反應過來,還是坐于顧疏桐對面的一位白衣“公子”率先笑道:“沈兄好福氣!這頭一杯酒,最能祛晦辟邪。飲下此杯,保管沈兄百病不侵,康泰順遂。”
衆人紛紛附和。沈臨素不飲酒,聞此言卻也未推拒,執杯一飲而盡。那酒液入喉,引得他掩唇低咳數聲,蒼白的頰邊泛起些許薄紅。
顧疏桐在一邊瞧着,低聲道:“方才那個說話的是誰?”
蕭清淮循聲望去:“瞧出端倪了?”
“……”顧疏桐略有遲疑,但還是說道,“瞧着竟有些似女子。”
坐于顧疏桐對面的那人一襲白衣,雖未戴钗環裝飾,亦未施粉黛,不經意露出的那半截脖頸卻沒有喉結,音色也較尋常男子更輕軟些。
顧疏桐本想着這世間就是有些雌雄莫辨的美人,卻怎麼看怎麼不對勁。
蕭清淮聞言低低笑了聲,颔首道:“未曾看錯,那是穆家三小姐,穆娴。凡有詩會雅集,她必至,且詩才卓絕,令人歎服。”
“什麼?”顧疏桐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你早知她是女子?旁人……也都知曉?”
“自然,這實在……太過明顯,穆小姐也未刻意隐藏些什麼。”蕭清淮笑意更深,帶着幾分理所當然,“此地皆是相熟之人,心照不宣罷了。無人會外傳,也無人覺得不妥。女子若終生困于深閨繡戶,才是不幸之事。”
所以蕭清淮對顧疏桐要出宮一事從不做反對,甚至敢于冒着殺頭的風險極力促成,無所不用其極。
顧疏桐本以為是二人相識許久,蕭清淮又夠仗義,才願意這麼做。現在才恍然,其實不止這些。
他隻是不說。
此刻,沈臨已吟罷新詩,赢得滿座擊節稱賞。顧疏桐神思尚在穆娴之事上,隻随衆人木然撫掌。
沈臨眸光流轉,忽而落定于她:“不知許公子以為,在下這首拙作,可還入眼?”
“……自然是極好的。”顧疏桐有些心虛。實則方才一字未入耳,倒沒想到沈臨竟這般……在意他人品評。
“哦?”沈臨眉梢微挑,眼尾那抹病态的绯色似乎深了些許,“好在何處?”
“呃……”顧疏桐求救似的望向蕭清淮,卻隻得對方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正搜腸刮肚欲作搪塞之詞,沈臨已唇角輕勾,替她解了圍:“想來是妙處隻可意會,難以言傳吧?”
顧疏桐連連點頭。
沈臨瞧着弱柳扶風的,神色卻冷。他指尖緩緩撥弄着腕間那串溫潤的沉香佛珠,語聲溫煦依舊,然投向顧疏桐的目光,卻似隔了一層薄冰,再無初時的暖意。
顧疏桐暗暗蹙眉,不動聲色地朝蕭清淮挪近些許。
文人雅士的心思果然難懂,還是少将軍好相處些。
如此又過了幾輪,穆娴連飲數杯,詩興愈發酣暢淋漓,佳作疊出。
顧疏桐在一旁看得心驚,生怕她喝醉了。既歎服其才情,又疑心是否有人故意令其作詩。
正思忖間,那羽觞竟不偏不倚,穩穩停在了她的面前。
顧疏桐剛剛伸出手,蕭清淮已搶先執起酒杯,低聲道:“你若是不想喝,我替你喝吧。”
“詩也能代作麼?”
“……怕是不能。”蕭清淮面露難色,遲疑道,“若代筆,那詩怕又要被拿去‘參詳’數日。不過殿下若執意讓微臣代作的話……”
“罷了,那還是我來吧。”
話畢,顧疏桐也不扭捏,将那酒一飲而盡。清冽酒液入喉,她凝神片刻,正待開口賦詩,身後卻傳來一道清朗溫潤的聲音:
“既如此,便請公子口占,在下代為筆錄如何?”
顧疏桐蓦然回首,看着不知何時立于身後的晏栖,一時竟忘了自己身處何處、在做些什麼。
他一身青衫素帶,風姿清舉,執筆立于石案前,眉目間是平日裡難見的疏朗笑意。
原來私下與友相聚的晏栖,竟是這般模樣。
“晏公子幾時來的?悄沒聲息,莫不是專為躲酒!”
“了不得!今日竟能得晏公子墨寶,稍後我定要讨了去……”
“讨去做甚?莫不是要貼竈台引火?”
一片嬉鬧打趣聲中,晏栖恍若未聞。他隻是目光沉靜地望着顧疏桐,等着她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