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儒忽然露齒而笑:“你不也知道這就是一種鼓吹嗎?”
翟悉臉上的肉乎倏地一緊,瞬而又松開來。他好像在那一緊一松之間洞察了學校運作的規律,因為清醒而振奮,又因為無可脫身而釋然。
“在你們現在這種學習強度下,能原地踏步就已經很厲害了,所以别信他們的,原地踏步應該是一種進步。”王玉儒說。
“哦,”翟悉笑了下,“要這麼想這次考的也還行來。”
王玉儒點點頭:“對,真的已經很好了。”
“可是跟你比還是差很多啊,”翟悉下意識地說,“東大我永遠也考不上。”
王玉儒的坐姿本來是稍微仰着的,他緩慢坐正了身體,雙肘撐在腿面上,側着臉,帶着唏噓的笑意問道:“和我比做什麼?”
翟悉才注意到自己一時失口說了什麼。
突然間的,他就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慌張,好像是弱智被高智慧人群看穿後的無所适從,這種情緒驅使着他頭腦發熱,直接伸手過去扭開王玉儒的臉,迫不及待地想讓那道審判的目光從他身上消失。
“你笑什麼笑,又不是我想比,媽她天天把你哥怎麼怎麼樣挂在嘴上,是她光拿我跟你比,我才被迫跟你比。”
王玉儒抓住他手腕,腦袋畫了個圈重新轉過來看他:“那你覺得呢,我是媽口中說的那個樣子嗎?”
“不太一樣,”翟悉實話實說,“你過得一點也不好。”
剛才他失态了有點丢人,這樣說也是想看王玉儒破防,但王玉儒非但沒什麼大反應,連表情也還是如沐春風地笑着。
“是啊,所以你看考上東大又有什麼用,不過是從一個水區換到另一個水區裡撲騰,”王玉儒把翟悉的手腕送到他身前才松開,或許是為了安慰,随後還順帶着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反正哪裡都是水,你隻要還在撲騰,就不會沉下去。”
翟悉凝視着手背上王玉儒剛剛拍過的地方,默不作聲地笑了起來。
靠得這麼近,他發現自己和王玉儒的膚色存在一點點的差别,他的更麥一些,王玉儒是真的冷白。這個色差也讓他對王玉儒這個人産生了強大的好奇,就問:“你這麼清醒,是不是從來不會内耗?”
王玉儒笑了笑:“因為内耗,所以才清醒。”
翟悉還想追問他都内耗什麼,但餘光裡能瞥見他在看表,于是改口:“你不是回來拿東西,着急回去?”
“是有點事情。”王玉儒說。
所以隻是湊巧了安慰我一下是嗎。
翟悉吸了口氣:“哦,那你快拿了東西回去吧。”
“嗯,”王玉儒起身後沒有接着走,“你——你快高考了,這段時間就不要想其他有的沒的了,專心備考。”
翟悉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什麼叫有的沒的,我像是那麼分不清誰輕誰重的人嗎?”
“不像。”王玉儒也笑起來。
“那你放一百八十個心吧,”翟悉說着把王玉儒往外送,推到房間外之後搓了搓手腕,“你趕緊拿了東西走吧,别耽誤事兒。”
胡潤妮正在洗水果,聽到兒子這聲兒,又急匆匆跑出來,用圍裙擦着手說:“我說你你不聽,你哥說你你也不想聽,你現在就是誰的話也聽不進去了是吧?”
王玉儒替他狡辯:“沒,媽,我剛才說他,他都聽進去了。”
胡潤妮心裡寬慰了點,堆着笑把水果給翟悉送到屋裡去,翟悉看到這一幕心裡直樂呵——要是叫他媽知道剛才王玉儒都“勸”了些什麼話,還不得直接氣暈過去。
王玉儒回屋拿了U盤,又順道整理了兩身夏天的衣服。
臨走的時候胡潤妮塞給他一袋水果,平常她的态度可沒這麼熱絡,估計是今天給翟悉指點迷津起到了作用。
他沒推辭,拎起水果說了聲謝,扭頭推門走了。
剛出小區,王玉儒就收到了新消息。
-周梓甄:你快回來了嗎?老馬已經不耐煩了,讓我五分鐘講完。
王玉儒掌心裡全是汗,他逐漸放慢了腳步:師哥,我五分鐘肯定趕不回去。
周梓甄沒再回消息,王玉儒就慢悠悠地散步進了地鐵站,剛好地鐵到站,他進去坐下來,還不等緩口氣,就收到了一條極度不友好的信息。
-嶽新冉:你跟周梓甄是要幹什麼?不就是一個idea,你一個碩士又不愁畢業,讓給我又怎麼了?
地鐵裡空調很足,王玉儒覺得有點冷,剛好從家裡順來的衣服裡有一件開衫,他拿出來套在身上。
“……”
王玉儒呼了口氣。嶽新冉說的對,讓給他又怎麼了。
而且從根源上來講,這個idea也不全是他一個人想出來的,PPT做好之後也發給嶽新冉讓師哥幫忙把把關,師哥根據他已經構建出來的基礎又提出了很多有建設性的意見,才最後成型為今天組會上嶽新冉彙報的這一版。
嶽新冉沒有和王玉儒商量這件事情,所以組會上他亮出自己發給他的那套PPT時,整個人就直接在座位上僵住了。
他剽竊得還挺有良心,在署名的那一頁,還把“王玉儒”三個字附在了他名字的後面。
嶽新冉在講的時候,王玉儒就已經逐漸把這口氣給忍下來了。想想不過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給導師送論文的都有,給師哥共用一個idea又算得了什麼。
但馬允森偏心嶽新冉,整個組裡都知道。
嶽新冉彙報結束,馬允森果然不出意料地誇了他:“你想的這個創新點很好啊,寫出來至少得是個二區了。”
然後又說:“也不用那麼好心帶上無關緊要的人名,你自己寫就行了,這回你一作,我通訊。”
嶽新冉接着就厚顔無恥地答應了。
周梓甄和王玉儒打對桌,知道這幾天王玉儒做這份PPT花了多少精力,他早就看嶽新冉不順眼了,看到這事兒坐都坐不住,兩腿一蹬站了起來:“老師,這個idea不是師哥——”
馬允森像是早已經預判到了他要說的話,把水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周梓甄立馬兩嘴一合噤了聲。
“你的那篇論文我都不想說你,英語水平爛得讓人眼睛疼,等散了會再單獨找我彙報吧。”
識時務者為俊傑,周梓甄微微躬身,緩慢坐下:“……知道了老師。”
照常理說,這件故事到這裡就該畫上句點了。
但周梓甄早先因為一些過節,和嶽新冉暗地裡較着勁地不對付,這件事情的發生就像催化劑一樣,周梓甄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機遇——扳倒嶽新冉的機遇。
所以會議一結束他就極力遊說王玉儒,說不公平,說讓他去找老師說理。
王玉儒心知肚明他在借火澆油,所以推诿起來:“要不算了吧師哥。”
周梓甄就表現得很打抱不平:“算什麼了吧,你這也算了那也算了,什麼都算了,天天讓人欺負得了。”
王玉儒沒話可說了。
接下來,周梓甄又勸他先準備好證據,和創新點相關的文件都拷在一個常用U盤裡,但U盤他前兩天回家落桌上了,于是再次推脫道:“存證據的U盤在家裡。”
“那你趕緊回家,先拿回來再說。”
這次王玉儒是真有點動搖了。
今天他弟出三模考試成績,一直也沒得空關心下,要不幹脆回家問問,順道再拿個U盤。
結果這一來二去的,仿佛真的應下了周梓甄的提議,嶽新冉那邊就開始不淡定了。
王玉儒想讓地鐵再慢一些,說不定等他趕到學校,馬允森就已經下班了,周梓甄也就不會催命似地讓他舉報師哥了。
出地鐵的時候他又拖延了許多時間,終于等到周梓甄給他發來“老馬走了”,王玉儒才磨磨蹭蹭地挪出地鐵站。
-周梓甄:今天是沒機會了,等下回他來學校再說吧。
王玉儒為暫且躲過一劫松了口氣,回複周梓甄:好吧。
走到電梯口,他放下手機,摁亮電梯鍵。
數字在降落,最後變為1,電梯門徐徐打開。
幾個外國留學生從電梯裡湧出來,扇起一陣濃烈的香水味,王玉儒擡起頭,不曾想卻對上一雙渾濁如陰雲的眼睛。
馬允森對他勾了下手指:“過來。”
王玉儒呼吸停了那麼一瞬,直到馬允森邁開步子從他眼前走過,他才如夢初醒一般,亦步亦趨地追上去,晚半拍地應和道:“好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