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時剛過,辰時鐘鳴剛剛敲響。
晨光熹微,法理齋庭院裡便有了動靜。一衆學子已穿戴齊整,赴露華台準備元日祭禮。
今日元日大禮統共六程,分為啟壇開祀,獻玉帛,誦祭文,焚玉帛,獻祭酒,焚香終禮。
禮成後,集賢堂内還備了宴席。
待到天光大亮,露華台上。
吳尚博高立于祭台,身後先國師葉潛聖像高塑,像前供桌之上,貢品香鼎陳設莊嚴。
台下,衆學子依照所屬的“經史”“法理”“道學”三齋列陣肅立。
祭台旁側,有男子頭戴金冠,身着一襲朱紅綢袍,衣角繡有麒麟暗紋。面如冠玉,負手而立,瞧着甚是器宇不凡。
——這便是書院來訪的“貴客”,當朝五皇子周惟。
歲末隆冬,玄皇特遣五皇子北上巡察。此行重任之一,便是代天子将親書的祭帛,鄭重呈奉于露華書院。
伴随一聲沉重的鐘鳴,啟壇吉時已至。
吳尚博行至供桌前,展開手中的玉簡,聲如洪鐘:“大玄永元二十五年,乙醜歲始,敬祭先聖孔師,暨國師葉潛于露華書院!”
話音落定,鐘鼓齊奏,渾厚如雷震雲霄。和着莊嚴雅樂,吳尚博率書院諸生行三叩九拜大禮。
禮畢,吳尚博整衣斂容,朗聲又道:“獻玉帛——”
周惟順聲擡步,踏上面前的朱紅台階。雙手捧起那卷玄皇親寫的祭文玉帛,姿态端方,步向前方主祭的吳尚博。
二人目光在半空無聲交彙。周惟略一颔首,面上恭順得無懈可擊。
吳尚博伸手欲接玉帛,卻瞥見對方低垂的唇角掠過一絲意味深長的冷笑。
玉帛是遞出了,周惟卻頓住動作,并未松開手。
僵持之下,吳尚博眉頭緊蹙。
隻見面前這五皇子仍微低着頭,不緊不慢擡起眼。一雙幽深的瞳孔定格在眼白上緣,陰冷的目光直直向人刺來。
僅此一瞬,仿佛被毒蛇盯住一般,吳尚博背後瞬間冒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本為翰林學士,當年與幾個同好一同告老,随從葉潛遠赴祁州東望山研學修書。
身為文臣清流,他醉心學術,從未涉身官場上的陰謀陽謀,亦從未參與派系之争,和這五皇子周惟更是交淺,實在不知,今日他為何如此刁難。
除非……
吳尚博眯了眯眼。
那個隐姓埋名,正藏身于書院庇護之下的人影,就這樣悚然冒上心頭。
還記得韋尋曾言,謝钰自離京起便遭人千裡追緝。
莫非這位殿下此行書院的真正意圖,竟是為他而來?
無聲交鋒間。
周惟并不言語,也不輕易交底,隻定定審視着面前之人。
吳尚博卻心知肚明,此刻倘若踏錯半步,對方原本的猜忌可就要變成闆上釘釘了。
便強壓下驚悚,将眉頭也蹙得更緊了。面上也恢複了幾分慣常的威儀,正色催促道:“……吉時不可誤,殿下何故遲疑?”
聽聞這句,周惟唇角的冷笑倏然加深。他手腕一沉,玉帛終于穩穩落入吳尚博掌中。
那玉帛入手,竟似有千鈞之重,沉得吳尚博幾乎喘不過氣。
他強作鎮定,轉身面向聖像展開玉帛,高聲念誦聖上禦筆祭文。
方才周惟眼中那抹狠戾,卻仍令他有些心有餘悸。
世人皆道五皇子宅心仁厚,堪承大統。吳尚博年過五旬,自诩飽經世變,從前數次相見,也隻覺其人彬彬有禮,和善親恭。
可今日之事,着實令人脊背生寒。
吳尚博唯有将胸中翻騰不斷的驚懼,發作在洪亮的念誦聲裡:
“……葉公輔國,如北辰星拱,縱雖身殒,光華不息。今朝初歲元祚,敬奉葉公靈前,祈願國運綿長,海晏河清!”
直到誦畢,他已大汗淋漓,将那玉帛投入熊熊燃燒的祭鼎。
火光驟然騰躍而起,衆夫子持祭酒,依次念悼,并将酒液灑入祭鼎之中。各齋學子則手持香蒿上前,恭順行禮後,也将香蒿擲入祭鼎。
一時之間,青煙裹挾酒氣,頓時将整座露華台籠罩在濃郁的香霭之中。
隔着那層帳幔般遮掩視線的煙霧,吳尚博不動聲色向後回望。
彼端,周惟神情平靜。覺察到視線,他甚至朝吳尚博恭敬地點了點頭。
仿佛方才祭台上的劍拔弩張,隻是幻夢一場。
山風卷起露華台沉沉壓郁的焚香煙火氣,直上雲天。
而此時,書院高處。遠離祭禮喧嚣的法理齋東屋。
卧房薄帳内,謝钰雙眉緊蹙,竟又做起了那個夢魇。
天幕将合未合,無邊血色染紅了沉積的火燒雲。
四野俱寂,阒靜無聲。腳下是斷劍殘旗的戰場,敗亡的玄師将士屍橫遍野。
謝钰跪行在地,屍山中尋人。
他翻開一具又一具殘破的屍體。直至血污爬滿指縫,原本素白的衣衫也遍布血迹。
終于,在半面書着“玄”字的旌旗下,一截斷劍正斜斜插入血土之中。
熟悉的劍穗随風飄搖,謝钰踉踉跄跄上前去,終于在那斷臂殘肢的最下方,找到了半邊血肉模糊的臉。
世人不知,他一生高風亮節。到死的時候,竟連身子都是殘缺的……
“……殿下……殿下!”
謝钰驚喘一聲,猛然睜開眼。
胸口劇烈起伏着,伴随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遠處的念悼聲曠然而隐約地傳入屋内。
他驚惶地坐起身,夢中血紅的屍骸殘影尚未褪去,與上方一簾薄帳交疊在一起,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旁邊耳房裡,林樂鈞煎好了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