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柳晏抱着一隻吃剩的酥糖坐在石凳上發呆,兩個乳母仍舊神色不善,見黛玉走來,勉強行禮,卻并未躬身,禮數極淡。
“小公子,我不過一孤身女眷,賈家如今無官無爵,自是不敢怠慢尊客。”
黛玉語氣平和,“隻是府中今日接納的,不僅有小公子你,還有三十多名被火災燒了家業的百姓。那西院如今魚龍混雜,小公子你是金枝玉葉,何必與他們争那一隅之地,讓主人家左右為難呢?”
柳晏一怔,顯然沒料到她這般直言不諱、毫無懼色。
“你……你是在責備我?”他音調拔高,乳母立刻擋在前頭,冷聲道:“二奶奶,少爺年幼,既是您掌家,不若多些體恤。”
“我并非責備。”黛玉唇角微揚,俯身與他平視,“隻是小公子貴為國公府嫡子,當知體統二字——體統,并非宅第金銀、車馬奴仆,而是知進退、明輕重、懂得以理服人,而非以貴壓人。”
語罷,她直起身,神情淡然如初。
柳晏張了張嘴,剛欲頂一句話,卻與她目光相對。那雙眼如秋水,清冷無波,看似柔弱,骨子裡卻藏着不動如山的沉冷,并不是好拿捏的人,叫人不自覺噤聲。
黛玉當然備好了後手,賈府多的是無人住的院子,何愁無處安置呢?
“若是客居不适,自然是主家的不是。我已經命人收拾好了隔壁榮府的一處清淨院子,要不小公子跟我一道去看看?”
柳晏語塞,他已經被架在火上烤,拒絕便是仗勢淩人,接受他又心有不甘,隻能站起身跟着,不再言語。
黛玉當然知道,方才那番話雖是據理而論,卻也不乏冒犯之意,畢竟她年紀雖輕,終究是女主人,斷不能在口舌上輸得太過。但她也不是一味争強之人,區區換院子,不過重新安排罷了。
她一路上便慢聲細語,換了個話頭同柳晏說話。
“我六歲那年,因為父親有官務在身,便一個人從蘇州入京來投奔賈府。”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彼時水土不服,又不識人,父親隻安排帶了一個婆子和比我還小些的小丫鬟。我那時常擔心自己在賈府丢了體面,行差踏錯被下人恥笑,也曾整日想回家呢。”
柳晏畢竟隻是個九歲孩童,雖生在錦繡堆中、養在規矩禮法中,卻也有孩童本性。聽她如此說,臉上神情微緩,半晌才小聲嘟囔:“那你後來回去了嗎?”
黛玉搖搖頭,“沒有,不過一年不到,家父便在任上過世了,我便一直住在賈府,到現在已有十年了吧。”
她對柳晏微笑,“日子總是要過的,人也總會長大的。”
柳晏聽懂了些,未必全懂,但見她不與自己計較,還耐心講這些,便覺得面上過得去,嘴上雖沒服軟,心裡卻已認了幾分,便也一路附和,方才那事便也揭過了。
臨時備的院子,黛玉他們剛到的時候,那小院子才剛收拾出個模樣,下人搬物打水、張羅床褥,院中忙碌不已。這般看來勉強稱得上幹淨整潔,陳設卻難免清簡寒素、家徒四壁。
丫鬟們見主子到了,紛紛行禮。
柳晏見衆人皆因自己奔波,更也覺得體面。他雖小,卻自幼耳濡目染,也知“人皆為己而動”是貴胄之象,一時間心氣徹底順了。
“此處靠近大觀園,小公子若覺得無趣,也可偶爾過去看看。”黛玉站在檐下,語氣溫和,“隻是園内女眷居多,現在也魚龍混雜,還請讓府中護衛随行,以策周全。”
乳母想說什麼,卻見柳晏拱手謝過。
乳母一愣,竟也不知該接什麼話,隻得随之福了一福。
黛玉不問可否,也不再提換院子的事情,将鴛鴦和周瑞家的引薦給柳晏,并留一句:“若有什麼不周到,小公子可以到榮禧堂找我。隻是如今賈府已無爵位,不過是尋常百姓之家,若有怠慢,亦請多包涵。”
她把賈府如今的處境點得明明白白,卻又不讓人覺得寒酸,說得既坦率又有分寸,既不自卑,也不張揚。柳晏小小年紀,雖不全懂,但也“客随主便”,安然住了進去。
事畢,黛玉叫上周瑞家的從客居小院離開。周瑞家的一直忐忑,走到半路,離梨香院有些距離,黛玉才在一廊下對周瑞家的說:“這事便這麼過去了,我讓鴛鴦姑娘來伺候,你們一起找幾個活潑一些、年紀小些的丫鬟小厮到院子裡,你再去銀庫房領些家私萬物布置院子吧。”
周瑞家的低聲道:“二奶奶的差事是我沒辦好,讓您勞神了。”
“這事不全怪你。”黛玉腳步未停,默了一會,才道:“我該早想到,他孤身寄居甯府,周圍又沒人說話,自然心中難耐。”
“你也不要多想,這甯府接下來你還是多上心,進府的百姓往後便安置在甯府中吧。他們雖隻是尋常百姓,但莫要怠慢輕視,甯府那邊點卯、守衛、食水安排,都得妥帖。人多了,生亂容易,咱們做主事的更不能出差錯。”
周瑞家的今天可以說心情七上八下,所幸最後還是拿回了甯府管家的差事,心下總算松了口氣。
隻是無人知曉,這樁看似微末的小風波,數日之後,便随着“闖王破宮”一事傳入京中王孫貴族之耳。賈府收留國公府遺孤,林氏新婦收聚衆多城中百姓,又鎮得住王孫貴子,這樣的人物,若不謹慎,隻怕賈府又有圖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