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與裴石一同回了議事堂,一路沉默,連腳步聲都格外清晰。
黛玉此時多少是有些氣的,就像方才她介懷紫鵑企圖瞞她一般。
隻是紫鵑畢竟是她身邊最親近之人,而裴石便不一樣了。
她方才瞧着鎮定,但如今隻有她與裴石兩人時,黛玉竟不受控地氣急。
她先一步踏入書房,摒退了侍奉茶水的丫鬟,衣袂一甩地坐上主位,似乎要将心中那一口氣甩出去。
裴石随之而入,停在她前方幾步遠的位置,聽着她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敲着,語氣仍舊是他一貫的冷靜:“二奶奶有何打算?”
黛玉攤手,語帶譏諷:“我什麼都不知道,如何打算?”
裴石頓了頓,便是冷面冷清的他,也能感覺的對方的不悅。
“今夜怕是多事,府中又恐不安,我想着你我昨日操勞已久,若能多歇一刻,便多歇一刻。事已即成,不妨稍後再說,也不急于一時。”
“你倒體貼得緊。”黛玉笑意卻冷,“一個個都覺得我應當‘歇一歇’,都想着瞞我,叫我真成了個‘不通事理’的木頭了。”
她語速漸快,音色清脆微顫,唇角揚着似笑非笑:“是,我是不該催促,是不該管,裴總領行事自有章法,看家護院便是我這個剛管家的女子都叫不動的。便是死了四個護院領班,問多了怕礙你管事!”
“我沒這個意思。”裴石眉頭微蹙,語調依舊平穩,“以武謀生,死傷常有——”
“你說得倒輕巧,既是常有,也就不該告訴我了?我當你是以命相托的至交,可你還有沒有當我是一家之主了?”
裴石望着她,眸色如深井無波,語氣卻仍是那副理直氣壯的清冷:“你既是主母,我也不敢隐瞞報諱,我找到他們時已經回天乏術了,回府第一時間叫了蔔大夫。府中有大夫,這些人死傷了也有我的責任,我必與他們家人解釋,也能護你家主的面子。隻做好了叫你安心便是,何必要你事事操心。”
黛玉冷笑一聲,眼圈卻微微發紅。
“你倒說得好聽,要跟你一樣冷面冷情像塊石頭才合你意罷了。護院傷了,死了,難道我逃得幹系就不用給人一個交代?你怕我擔憂,就不說?那若有一日你也不回來了,是不是也有人替你說‘無礙’?”
她咬住後槽牙,語聲顫了,“我身邊能幫我的人也就你們幾個,寶玉、平兒嬸子都不在了。連你,有事也不肯第一時間告訴我……我在你眼裡,究竟算什麼?”
那聲“算什麼”落下,像是夜風穿窗,靜得出奇。
裴石望着眼前的她,那雙含着怒氣與倔強的眼裡,藏着她極力不讓人看見的害怕與委屈。
他走上前,坐在與黛玉一桌之隔的位置。
他沉默片刻,終于開口,語調不高,卻一字一句:“你是主子,玉樹瓊枝,往後有什麼事,我都第一時間跟你商量,好不?”
黛玉眼眶紅了,但這不是以前在閨中跟人置氣的時候,她死死不肯讓淚落下,隻咬了咬唇,别過頭去,“你即是幫我,又如何将我束之高閣,幾次三番自作主張。”
裴石心中突然覺得冤屈,但這情緒過于陌生,反倒目光落在黛玉掩面的手上,那裡的手指因情緒緊張而微微發白,骨節分明,纖細柔弱。
“我隻是想叫你少操心,我若能做的便替你擔着了。偏我是個不會說話的人,若多說一句,隻叫你多想,好不容易少哭了些,又叫你想着哭、想着氣。”
黛玉一愣,轉頭看他,一瞬間沒出聲。
“我少時家中變故入了空門,師傅總說我六根不淨,難斷紅塵。”
話題轉地太快,黛玉沒明白,隻是怔怔看他。
“你許是看我勞心勞力地管教下人,訓練家丁護院,外出辦事,都是為賈府做事。但我留在賈府隻是為了你。”
隻歎黛玉是個七竅玲珑心,正如裴石所說的,她慣會多想。她忽而覺得有些不自在,甚至隻怕他待會要說什麼狂悖之語,便想要逃。
可明明裴石什麼也沒說,她若走了,又顯得是她在意了。
“許是因你的命是我救下的,我便有了得失心。我便這麼說,賈府若換了主子,我也就離開了。”裴石歎了口氣,此時他不是下人,“我是不懂該說什麼哄你高興,你若不信我真心在意你,便看我做什麼,有沒有将你護好便是了。”
裴石話音落下,書房一時無聲。
黛玉沒說話,似是怔了一下,手指撚起一角帕子,又偷偷瞄了一眼隔壁那人。
她心中歎息,這人面上冷冰冰的,他又不是寶玉一樣在女孩堆裡慣會哄人,又不是寶钗那樣八面玲珑慣會收服别人。自己當時為什麼要裴石留在府裡呢?不就是自己需要他護着嗎。
“——罷了。”既然人都承諾了往後有事都跟自己說了,她不再繼續發作,也不肯低頭,兜了個圈,将主母的威儀重新拾起。
“護院的事,你來安排便是,我向來是信你的。至于傷者,還有張順那幾個的後事,還是我出面吧,我不願叫人覺得賈府人死得輕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