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說完黛玉還是覺得自己被邊緣的感覺還沒辦法那麼快消解,她又低聲嗔道:“你這人,實在叫人氣也不是,信也不是……”
裴石沒接話,隻靜靜拿起桌上的茶杯,斟了一盞水遞給她。
“憂易緻疾,怒易傷身。這次全賴我,往後就算你睡着我也給你留字,叫你第一個知曉。”
這可不是還會哄人嗎?
黛玉眼睫輕顫,“我們是至交好友,便不用說這些了。”
她低垂眼睫,拂了拂衣袖上的褶子,再擡眸時,情緒已然收斂,神色沉靜如常:“趙安說你們到時皇城城門已破,你細細說來,到底情形如何?”
裴石目光稍斂,答道:“我們至東華門時,城樓已破,街巷間皆是混戰痕迹。義軍架木樁撞門,又有投石火油,城樓上已經挂着旗号‘順天應命’。若無外援,再過兩日,恐怕天下易主。”
“禁軍竟如此不堪?”黛玉微蹙眉。
裴石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好似恨鐵不成鋼似:“非是不堪,是困守月餘,兵疲糧竭。便是再厲害的精銳,皇宮裡有再多的糧草,隻要困局難解,士氣便會潰散。我雖沒入皇城,但城外箭簇遍地,死傷無數,怕是禁軍已經盡力抵抗。”
黛玉凝思半晌,“……闖王縱破城門,未必能得位……畢竟已經入夜……”
裴石聞言微訝,引得他刮目相看。
黛玉對眼神有感,抿唇低低呢喃:“……有什麼不對嗎?”
裴石反客為主,忽問:“你覺得朝廷守得住嗎?”
“我不知道,”她語聲一頓:“君辱臣死不過史書工筆,這長安城中官家子弟、公侯勳貴皆在,也未見他們勤王救駕,各懷心思罷了。今日得勢者,未必明日仍在。舊日落魄者,明日也可雞犬升天。朝局未定,但終歸不過仕途經濟,是換湯不換藥罷了。”
裴石并沒有那麼悲觀:“闖王即是順應天命,他們也可能懷柔,京中許是有人能歸順。”
“我看過兩府的賬目,也問過府中老人,水旱不收數年,已是常态,便是賈府早年富裕,也知莊子交糧逐年減少,外頭糧米價貴。民不安生已久才有今日京中之變,你沒聽先前那兩闖賊所說,對上是順應天命,對下是均田地、同富貴,但究其根本不過是賊寇,靠的是搶地占田、燒殺搶掠。既是烏合之衆,豈容舊貴?隻要闖王一朝得勢,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裴石點頭,神色微沉:“若是那樣,你有什麼打算?”
回到了一開始的問題,黛玉其實沒有答案。
“我原也曾想,既為臣子之裔,理當匡扶社稷。但賈氏兩代忠貞,到頭來不過是娘娘一紙通敵罪名,便盡付東流水。君恩似海,卻也能傾舟。可如今,我不過一孱弱女流,能守此院牆,護我一府百口,便是極限了。”
裴石道:“賈府如今不過尋常百姓人家,不如順從所謂天意民心呢?”
黛玉聽完,眉心緊鎖:“賈府雖說被罷官奪爵,如今隻是尋常百姓人家。但過去繁花似錦,官聲顯赫,如今卻無權勢,賈府隻會是砧闆上的魚肉。”
她瞥了他一眼:“況且順從闖王不過是破财消災,換僥幸求存,這有何難?不過是賭新皇帝唱哪出戲,赦我們這等‘餘孽’。你說,是不是這般理兒?”
裴石聽得出她語氣裡的譏诮,她根本沒有想過與賊寇同流。
一個抄家滅族的罪臣之子,一個支撐殘局的侯門之女,他們對權貴本就冷眼旁觀,又對道德混亂的事物有天生的厭惡,在王朝崩塌時,自然都選擇了以己為軸。
裴石心想自己一番效死輸忠,并未選錯人。
他搖頭淺笑,歎息道:“不如我們趁亂,往江南去吧。”
“江南?難道是故土……”黛玉挑眉,“你以為那邊就沒有賊寇,沒有流民?又或者,沒有活屍?”
她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挑釁地笑了笑。“且不提金陵賈府現今如何,我們府裡可是百來口人,裴總領便如此神通廣大?”
“那不能夠。”裴石托腮支肘,語氣漫不經心,百無聊賴,“若隻你一人,我自是護得。可多了……不行!”
黛玉輕笑一聲,忽地眼神一轉,像想起什麼,“欸,你說……皇城外戰事既急,地上應有不少兵刃散落。若能悄悄派人去拾些回來,也算添些防備不是?……得多派些人,免得……”
裴石見她想得認真,“你方才挂心府中折損了護衛,轉眼便想着虎口奪食了?”
“籌謀還是得做。”黛玉坐正了些,語氣認真,“我們要守中而偏、左右試探,那就得能事事靠己。府中雖不缺糧,但缺人、缺武器……缺得多了去了,你可得替我想。”
一時間,本是近在眼前、身在局中的朝局大事,紛紛擾擾,都被收進了一盞茶中。
這場王朝傾覆之戰,在他們眼裡,仿佛不過是他們夜裡閑來無事下的一局尚未落子的棋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