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并沒有回榮禧堂,而是帶着裴石去了梨香院。
榮府深處,婉轉的曲調如月下歎息,凄楚如向張貴妃獻唱□□花。偏生坐在那雅榻前聽曲的小主人,不過是個九歲的孩子。
黛玉進了梨香院便叫樂戶退下,那少年明明聽不懂多少曲子,竟冷着一張笑臉,眼中帶着被人打攪的不悅。
“這樣的曲子叫有心之人聽去,隻怕是要惹殺身之禍。”黛玉坐到柳晏身邊,在他身側坐下,笑盈盈地看他一眼,又問,“小公子今日功課給蘭哥兒看了嗎?”
柳晏瞥她一眼,恹恹道:“區區幾張字帖,他瞧了又能如何?”
自從柳晏聽說了宮中易主後,竟一反往日嬌縱性子,不吵不鬧,隻問了宮中可有人逃出。但顯然沒有人知道他在宮中勤王護駕的父親下落,成王敗寇,皇宮都已經易主,隻怕兇多吉少。
如今的理國公府焦土一片,他孤身一人落在榮府,心中藏着比任何大人都沉重的憂懼。便是他的兩位乳母,也看得出沒有以前的鋒芒畢露。
黛玉見孩子可憐,可她尚且還要在風口浪尖上穩住這一宅子人,又如何替這孩子尋父問命。
“今日府中醫館來了人探查,叫我給打發回去了。隻是他們必定不會善罷甘休,我聽他們似乎在尋所謂前朝餘孽,我隻怕你身為國公府的嫡子,會被人所害。”
柳晏望了黛玉一眼,他眉眼雖稚嫩,卻透着與年紀不符的冷靜,“現在國公府沒有了,如果沒有父親在,我一個人怎麼能算得上是什麼理國公府的嫡子?”
黛玉含笑不語,隻偏頭看着窗外枝頭的石榴花,紅得鮮亮,像一團小火焰。
“便是賈府已經失去爵位已久,我卻仍要日日防賊防内鬥,因有人惦記我們賈家二府還有什麼未被查抄的金銀器皿。你說國公不在即便不是什麼金枝玉葉,可旁人認定了你是,那你便是。你這般身份,便是心中不認,也有旁人替你惦記着。”
黛玉喚紫娟去将鴛鴦叫來,繼續道:“來府中的百姓說朝中禮部尚書能在重圍中逃出,如今誰敢言國公爺生死?倘若有朝一日你父親折回,見你這般意志消沉,連功課都不上心,隻怕叫他擔憂。”
“可是他們都說,宮裡逃出來的并沒有看到我的父親……”柳晏擡頭問,輕聲開口,“可不可以找人在宮裡找找,就算是屍首……”
“你若要信旁人道聽途說,便妄為王孫了。”黛玉說得更輕更慢,語氣驟冷,叫一旁的乳母聽不下去。
“姑娘,我們家公子如今這般處境,又哪裡承受得起你重話苛責。”
“人言是把刀,你若日日照着刀口看自己,自然見到的隻是一身刀口。”黛玉卻沒有理會乳母,而是專注在柳晏身上,“如今世道艱難,生而在世便難逃百般苦難。你我同在風雨飄搖,我願意庇護小公子絕非是憐你命運多舛,而是相信能與小公子一同靜待來日否極泰來,又再立門戶之日。”
柳晏看着黛玉,他如今寄人籬下也曾想過要仰人鼻息,看人眼色。父親生死未蔔後,他更是擔心府中人棄他不顧,或是把他淪為手中的一張牌。
隻是如今府中仍然優待他,甚至派了更多護衛日夜輪守,又叫府中公子和家仆陪自己開心。便是如他曾那般養尊處優,那般不知世事,也多少覺得自己有些麻煩别人了。
有時見旁人略帶同情的眼神,自己更覺得頹然。
奈何這家主子每日都會來看他,有時說是躲府中總管,有時來逗逗原先養在她那的鹦哥,說笑幾句便走了。敷衍,柳晏反倒覺得自在許多。
黛玉道:“我與小公子的緣分不過這些時候,往後小公子要往何處,全仗你自己。”
柳晏終是低頭,“待會我就去找蘭哥哥問功課。”
黛玉瞧柳晏雖是王孫貴族,但終歸年幼,很好勸說。這等貴子,隻要不被世俗經濟引偏,自然會長成參天大樹。但她又想,這年紀又是容易受言語蠱惑,稍有不慎隻怕輕易叫人挑唆了去。
頓時黛玉覺得還是該給他找個老師,如今府中事多,自己也無暇顧及賈蘭的功課。
裴石見主子毫無預警地轉頭盯着自己,他微微蹙眉,與她對視一眼,很快便捕捉到她眼中未言的狡猾企圖,竟毫不猶豫别過了頭。
黛玉臉上浮起淡淡笑意,倒覺得有些趣味。
鴛鴦已在屋外候着了,黛玉順勢起身,喚柳晏跟去找蘭哥兒時去找找雪雁,瞧瞧她房中的那隻大懶貓。柳晏年紀小,自然喜歡這些個東西,便答應了。
一路行至院外,黛玉仔細問了梨香院伺候的日常,鴛鴦畢竟是府中老人,辦事妥帖。
“你們每日于玩樂、樂戶唱曲皆不能停,斷要叫他在府中高興。”黛玉頓了一下,又說,“隻是如今日這般靡靡之音便不能再唱了,免得叫外人多想。”
黛玉沉思片刻,心中仍覺疏漏。當初應該想到隐藏柳晏的行蹤,或許就不至于往後為此招惹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