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她不能說出實情。
若她現在說出她不是這個世界的淩棠,拉出去做法驅邪那是肯定沒法避免,嚴重點直接把她殺了都有可能。
她若還有從前的一身修為或許還能逃出生天,可就現在這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狀态,怕是隻會淪為他人俎上魚肉。
月褚甯靜靜觀察她的神情變化,見她面色難堪卻并無絲毫愧疚之意,不由發出一聲冷笑。
翡微擡眸,正對上他目中隐隐可見的譏嘲。
月褚甯的眼珠格外烏黑,像不見光照的黑曜石。而當他黑漆漆的眼睛看過來時,便像深不見底的漩渦,引人好奇,又令人望之生畏。
見他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翡微猶如涼風拂背,莫名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看出來了。
雖然他有刻意隐藏,但她還是看出來了。
月褚甯恨她。
刻骨的恨她。
她從來沒被人用這樣的眼神看着。
那樣直白的恨意,冰冷的令人感到窒息。
翡微心中無奈,占據他人身體并非她本意,若她可以選擇,甯願死了一了百了也不願占據他人身體苟且偷生。隻是此時再說什麼也晚了,穿都穿了還能咋的,總不能捅自己一刀。
要知道無故自戕者莫說得道成仙,見了閻王是要被直接打入枉死地獄的。
算了算了,就當給原主和自己積累功德吧。
做好心理疏導,翡微誠懇且毫無心理負擔地對月褚甯道:“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她言辭懇懇,目光誠誠:“從前種種是我不對,我向你賠罪。”說着,走下床對他鄭重一禮。
月褚甯沒想到她會突然道歉,一時訝然。
翡微豎起手指:“我保證,從今往後絕不會再傷害你。
她言語平靜,真誠之态卻不似作僞。月褚甯蹙了蹙眉,一臉狐疑之色不加掩飾。
因她站着,對上躺在地上半起身的他,便多少帶了點俯視的意思。縱使如此角度,竟也沒有顯出半點高傲或鄙夷,反倒目光清澈,眉眼溫善。
淩棠原就長了副好皮囊,隻是她慣來沒有好臉色,神情刻薄,加之慣愛濃妝豔抹,氣質難免庸俗,便是天生的好皮囊也要因此大打折扣。
可如今的她,褪去一切妝容,清素着一張臉,細眉如柳,明目如輝,生生比平時多出了一種難以言說的美。
月褚甯不由心下警惕,直覺這樣的淩棠比往常更不好對付。
這樣假意示好的戲碼從前不是沒有過,難道是怕他不會上當,又想了什麼新的戲碼要戲耍他?
月褚甯想要看破她到底在耍什麼心思,可對上的隻是她澈如清水的雙眸,他下意識垂了視線,不動聲色地錯開她的目光。
其實在聽見那句“對不起”的時候,他已經動搖了。
保證的話他聽過不少,但道歉的話,他卻從來沒聽任何人對他說過。
他覺得要麼是他瘋了,要麼就是淩棠瘋了。
他活到今日,與地上爬過的蛆蟲無異。沒有人需要給出傷害他的理由,就像沒有人需要為傷害一條蛆蟲感到抱歉。
而他們之中,最樂得傷害他的人突然失憶了。她突然想做個好人,用幾句好聽話就想将所有做下的惡心事一筆勾銷。
陰郁的想法如蛇而起,黑暗的毒液流淌進血液。
真令人惡心,你們這些惡心的人都死了才好。
恨意如火焰燃起,方才那一絲微弱的動搖消散,月褚甯擡頭,張口就要惡語相向——
“阿嚏!”
噴嚏聲突兀地打破屋内的氣氛。
月褚甯:“……”
翡微抽抽鼻子,麻溜鑽回被窩,不忘看了眼他蓋了等于沒蓋的薄被,和他瘦的就剩骨頭的身闆,猶豫片刻,還是豪氣地一拍榻:“這麼冷的天肯定不能讓你睡地上,你上來睡。”
也不知對方想到了什麼,她話還沒說完,月褚甯就用一種露骨厭惡的眼神看她。
翡微:……
怎麼有一種被良家婦女當成變态登徒子的錯覺……
她無辜解釋:“我是說你一介凡軀,寒冬睡在地上鐵定要凍病。你在床上睡,我去外間的矮榻上湊活一晚。”說着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準備下床給他騰地方。
月褚甯沉默地盯着她,眼中的冷意不減反增。
她的轉變太突然,反差太大,所以格外惹人懷疑。月褚甯想,大概是從前的遊戲她玩膩了,這隻是新一輪的遊戲,隻是這一次更惡毒。
她想讓他嘗一口溫暖,再一腳把他踹回寒天雪地。
這樣,他才會感到更冷、更絕望。
月褚甯冰冷地吐出兩個字。
“不必。”
翡微眨眨眼,看着他重新躺回冷硬的地面。
十二月的寒冬夜,寒不過少年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