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觀上一世的經曆,葉家沒落其實早有迹可尋。這打頭的一件,便是父親拒絕了昭淳帝的賜婚。
葉循膝下子嗣三人,除了已故正妻覃氏所出的憑風、觀瀾兄弟,還有偏房江氏所出獨女,葉思雨。
昭淳二十四年臘月二八,昭淳帝突然下旨為葉思雨賜婚。所尚之人不是别個,正是内廷二十四衙門之首、司禮監掌印太監,東廠提督陸依山。
時人稱其“九千歲”。
說來陸依山雖靠軍功起家,究竟隻是一介閹臣。這樁婚事在當時的葉觀瀾看來荒誕至極,實乃昏君作為。
回想起來,此舉更像是一種試探。
皇權與相權,譬如潮汐,在曆史的狂瀾裡此消彼長。及至昭淳一朝,兩權相争到達了激烈的頂峰,父親在這時提出重建應昌軍鎮,難免教昭淳帝疑心他欲借此割據甘州,有不臣之意。
幾番試探下來,葉循都未有逾矩之處。最後昭淳帝聽從壽甯侯的建議,将葉思雨許嫁給身邊的親信宦官。
事後葉觀瀾揣其想法,若葉循屈從,這樁婚事未必能成,但父親的清正官名必然受損;
若不從,昭淳帝也不會真的拿他怎麼樣,但從為葉家谏言的奏呈裡,皇帝就能大緻摸清丞相如今的勢力大小。
結果,葉循斷然拒絕了如此荒唐的婚事,與新文派諸臣在武英殿前跪谏三天三夜,逼得昭淳帝連夜撤回旨意,顔面盡失。
這份怨恨積攢到之後的科場舞弊案,終于爆發了。
昭淳帝尋隙将葉循革職,打入诏獄軟禁。兄長葉憑風則被迫率軍北出雁行山,在地勢險要又四面無援的沣城苦守了三年。
之後的事,葉觀瀾不願回想。
歡喜聞言瞬間耷了眉,“三日了,江姨娘一直不肯說出小姐的下落,把老爺氣得卧了床,您也因為侍疾累倒自己。不過公子也别焦心,我才聽姨娘房裡的丫頭說,老爺預備聯絡諸位大人,跪請皇上收回成命。”
葉觀瀾垂眸思忖片刻,起身更衣,囑咐說:“你往書房遞個話,讓父親稍安勿躁,千萬莫要抗旨,此事還有回圜的餘地。”
歡喜應一聲,追在身後問:“公子不用晚膳啦?今天有炸鹌鹑呢!”
快到門邊的葉觀瀾突然停住了腳,轉身回望。
昏光淡抹的眉眼滿蘊出塵之姿,是無法行諸筆墨的飄逸。與兄長不同,葉憑風是臨陣的劍意,殺氣棱棱;而他是欺霜的秋思,此味不盡。
葉觀瀾叫歡喜,目色微亮,“明早,讓廚房多做兩屜包子吧。”
*
“替嫁?!”
父親聽完他的主意,驚得從椅上騰身而起,連手邊參茶也拂落在地,指着葉觀瀾一時說不出話來。
“礙于人言,東廠迎親常在半夜,不會大張旗鼓,隻要我們買通了轎夫和喜娘,蒙混過去并非難事。”葉觀瀾道。
良久。
“可那陸依山為人剛愎酷烈,實非好相與。況且你是男子,如何、如何能與男子......”葉循說到一半哽住,暗忖陸依山究竟也不能算是個完全的男子。
葉觀瀾止住書房外探頭探腦的歡喜,蹲身收拾了殘片,歎聲道:“父親想到哪裡去了,孩兒此舉不過權宜之計。眼下三妹妹出走,下落不明,咱們總得想法子搪塞過去。更重要的,是我得找個理由,見上陸依山一面。”
葉循狐疑:“你見他做什麼?”
葉觀瀾的唇角微勾,笑而不語。
這位九千歲大人,可是他重生以後扭轉乾坤的關鍵一子。
葉循沉默一陣,不無擔憂道:“倘若陸依山翻臉不認,我兒矔奴豈非危矣?”
“矔奴”,葉觀瀾已故娘親為他取的乳名,此生未及盡表的慈母心腸都藏在這兩個字裡。葉循每每喚起,齒間總似咂有纏綿之意。
望着父親愈漸佝偻的身形和摻白的兩鬓,葉觀瀾心頭軟成一片。月光從棱窗斜進屋内,把他的眸色襯得清亮而堅毅,“父親放心,矔奴自有打算。”
重來一世,葉觀瀾不欲再為匣中軟玉,他要做出鋒的劍、開刃的刀,斬盡世間惡風苦雨,以換取雙親兄妹的平安圓喜。
*
七日後便到了大婚之期。
戌時剛過,天已經完全黑透,一頂未着紅的軟轎悄無聲息地擡進了陸家後門。
和葉觀瀾預想中的一般低調。
然而回廊幾轉,進到屋内卻又是另一番天地——龍鳳花燭呈祥,金屋椒牆留香,喜簾三叩抱柱,剝啄有聲。紅泥爐上煨着合卺酒,溫久了,馥郁香氣氤氲一室,人在其中,未飲酒先染一兩分醉意。
他心說這九千歲還挺,嗯,知情識趣。
“督主還有些公務未了結,請三小姐耐心稍候。”
不知等了多久,房門洞開,有人排闼直入,挾來一股雪風和隐約的血腥氣。熟悉的味道讓葉觀瀾仿佛回到那日的沣城戰場,喜服下的身軀微微繃緊。
那味道近了,緊随而至的是某種不形于聲色的威壓,飒飒蔓延開。
葉觀瀾淪肌浃髓俱是寒意,從蓋頭的縫隙裡窺見了一雙烏金雲紋的靴尖,停在半步開外的地方。手指蜷了蜷,仿佛要抓住什麼,卻隻碰到了江姨娘臨上轎時偷偷塞與自己的一把匕首。
嘶,何至于此。
他還沒有瘋到在閻王爺面前舉刀的地步,再活一世,他惜命的很。
葉觀瀾正欲斂袖作掩,直覺正面襲風,腕間倏沉。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袖中短刃好巧不巧地滑出來,被那人反手接住,随着擡臂的動作橫亘在兩人當中。
蓋頭随即被揭落。
入夜北風緊,吹得花燭一徑搖曳,在暖緞浮光錦上蕩開波紋,粼粼相連,眼前驟然迸發一片強光。
葉觀瀾本能偏過了頭,胸口砰砰亂跳。
“你要殺我?”聲音從頭頂降下來,并不尖銳,也不陰柔,是個男人的聲音。
即便在上一世,葉觀瀾也和這位九千歲素無交集,隻知世人皆傳其性情乖張,行起事來百無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