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觀瀾就笑,笑到後來,流光裡的眼睛短暫地沉默下來,視線有些濛濛。
從大悲中走出的心明明很堅硬,有時卻又不期然軟的像水。葉觀瀾生逢兩世,徹底改了孤傲不群的性子,連歡喜都說,二公子說說笑笑的日子比以前多了不少。
花門内巧笑倩兮,一抹鵝黃色的俏麗影子浮出暮色,踩着清淺的月輝朝他而來,鬓間銀钿跑得淩淩作響。
“二哥!”
葉思雨過了年才滿十四歲,正值天真爛漫的年紀,見到葉觀瀾吐吐舌,偷摸往他手裡塞了個東西:“噓,别讓我娘看見。”
江姨娘氣喘籲籲地攆上來:“你個死丫頭,誰許你背着我出去亂跑的!街上人那麼多,萬一丢了怎麼辦?”
葉思雨順勢躲到葉觀瀾身後:“二哥許的,是不是?”手偷偷扯了扯他衣角,擠出讨好的笑容。
因非一母同胞的緣故,葉觀瀾上輩子待這個妹妹不算親近。可葉思雨不一樣,她打小最崇拜二哥,有事無事就愛黏着他,扭股糖似的怎麼都甩不掉。
那年葉家兵敗,父兄接連撒手人寰,他作為僅有的男丁卻深陷囹圄。聽看押他的獄卒說,葉家女眷因罪株連,被罰入教坊司充作官妓。葉三小姐不甘落溷,在官差來的前夜投缳自盡,以死成全了清白之身。
而同樣烈性的江姨娘在收殓完愛女屍身後,懷抱骨灰壇,一言不發地踏進教坊司的大門。
此後她做的每一樁生意,接的每一個客,都是她認為能夠搭救二郎性命的“大人物”。
半年後,幻想終于還是破滅了。诏獄傳出訃聞的那晚,江姨娘對着葉循的靈位伏身長跪,誰也不知道她都想了些什麼。
這一跪,便再沒有起來。
炮竹聲聲炸響,葉觀瀾蓦然回過神,笑着颔首:“是啊,三妹妹與我說過,我着家丁一路護送,不會教姨娘擔心。”
江姨娘隔空戳了下葉思雨額頭,恨鐵不成鋼地剜了她一眼,眼風拂過葉觀瀾身上時柔了一瞬,卻不曾流露出來。
“歡喜,去門上看看老爺回來了沒有,該吃餃子了。”
“老的小的,沒一個叫人省心。”她嘟囔着,從袖裡扯出兩副護膝,往葉觀瀾跟前一杵,“給你和你哥的,記得随家書寄出去,别說跟我有關系。還有……賜婚的事,我替三丫頭謝謝你。”
葉觀瀾沒有假手于人,接過來裡外翻看許久,在角落的位置找到了他與兄長的名字。
江姨娘不曾念過書,故而那字迹十分拙劣,針腳卻細密得很。
“多謝姨娘,”他輕撫那蠅頭大小的繡字,擡起頭由衷地說,“矔奴真的很喜歡。”
江姨娘眼底一亮,須臾掩蓋過去,挺直了腰杆中氣十足地向外喊:“老爺呢,怎麼還沒回來!”
她走後,葉思雨從身後探出半個腦袋:“吓死我了,幸好沒讓娘發現。”
“發現什麼?”
“姻緣簽啊,”葉思雨指了指葉觀瀾攥拳的右手,“二哥,我特意往月老廟給你求的上上簽,神仙都說,你近來紅鸾星動呢!”
在小女子促狹的笑容裡,不知何處起了一陣風,将匝欄外桃枝吹低,一下一下,點着銅缸清水,引得紅鯉争相唼喋,水面上泛起尺寸漣漪。
團圓飯用畢,葉觀瀾又被父親叫到書房耳提面命了一番,回房時已經夜深。
他輕輕踢掉了鞋,隻着淨襪踩在氍毹上,眼尾勾着一抹潮紅,眉間是飲過酒的憊懶。
更衣之際,塞在袖裡的姻緣簽抖落了出來。葉觀瀾饧着眼未及細看,屏風後突兀地響起一個聲音。
“二公子好酒興,累得我在此冷湯冷茶地等了整晚。”
葉觀瀾猛然回身,酒意散了七八,指着陸依山口齒都不利索了:“你、你怎麼進來的?”
陸依山在榻上翻了個身,惬意地伸長腿:“下藥爬窗挖牆角,可是東廠的專長,我沒和二公子說過嗎?”
葉觀瀾剛要說話,二層幹欄樓外傳來歡喜的叫聲:“公子,洗澡水燒熱了,現在叫人進來伺候您更衣嗎?”
“别進來!”
向來溫言細語的葉二公子幾乎暴喝出聲,俄頃穩了心神道:“晚上陪父親飲了幾杯酒,現在頭疼得有些厲害。我想一個人在房裡待會,澡水不忙準備。”
門上人影晃動,葉觀瀾知道從外未必能看清屋内情形,還是略顯心虛地擋在了陸依山面前。
歡喜擔憂道:“公子要緊嗎?要不要我替您請了大夫來?”
葉觀瀾說:“隻是酒意上頭,稍作歇息就好。今兒是大年夜,何必勞師動衆,你們自去玩吧,有事我再傳你便是。”
說話間,陸依山瞧着他烏發披散下的脊背緊繃如弓,覺得有趣極了,于是緩擡手,攏指作梳,從上到下,悠哉地梳理着葉觀瀾垂在身後的長發。
指尖穿過發絲的縫隙,若即若離地滑過脊背,隔着薄薄一層寝衣,催出了葉觀瀾額角的細汗。
歡喜又追問了幾句,葉觀瀾越發緊張,心不在焉地不知答了些什麼,連掌心姻緣簽何時不見了都不知道。
“二公子總是這樣,說謊話都不打腹稿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