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岸被那對豎瞳盯得脊柱生涼,忙道:“錦衣衛已經派出兩路探子,沿途設卡盤查。京營那邊也已知會過,一俟發現三江鼠行蹤,即刻将人扣住,絕對不會讓他落在陸依山手裡。”
壽甯侯手掖在皮籠裡,緩步而行:“話說回來,若非東廠橫插一杠,張汝良本可以再死得安靜一點,也不至于死了,還給咱們惹這麼大的麻煩。”
說完,又睨着眼補了一句,“該算的賬,早晚還是要算的。”
聶岸不敢吭聲。
“再過幾日,會試的舉子該進京了吧?”
“正是,禮部已将貢院收拾妥當,附近除了那幾間客寓,泸州、沩甯等試館也相繼落定。屆時無差,考生應當大多會安置在此。”
壽甯侯點頭,滿意笑道:“既這樣,就叫玉痕好好準備着,别令老夫失望。”
“噼啪”。
檐角滴漏雪水,敲破了地上的水坑子。漣漪一圈圈蕩開,壽甯侯映在其間的臉随之舒展起伏,像極了正在蛻皮蠕動的毒蛇。
聶岸喉頭滾動,趕緊撐臂送他上轎。
*
三年一度的會試應時拉開序幕,天下才俊群擁而至,古洛河畔方巾層疊,闊服相接,好一派錦繡氣象。
江山代有人才出,英才譜上缺掉的名字,總會有後來者補上。
葉觀瀾望着巷口橋頭的那些年輕學子,想起張汝良與父親論道時,大約也是這個年紀,忍不住扼腕:“還是沒能趕得及。”
東廠揭發張家滅門一事并非偶然,葉觀瀾提出的條件,便是讓陸依山趕在春闱之前,派人找到禦史張汝良。
上一世,父親被冤入獄前的半個月,曾收到張汝良署密的一封邸報。文書甚至沒有經過按察司,就直接呈上了父親的案頭,其間内容隻有他兩人知道。
葉觀瀾清楚地記得父親看完邸報時的表情,震驚,憤怒,還有一絲失望。
百味雜陳,卻引而不發。
葉觀瀾猜測父親壓下那封邸報的原因,是想要親自求證什麼。
隻可惜沒過多久,舞弊案發。葉觀瀾直覺父親的下獄必定和密信有關,他翻遍了整個書房,一無所獲;再去尋張汝良時,卻被告知張家早在返鄉途中就遭遇了流匪,滿門罹難。
現在想來,所謂的匪患隻是個幌子。今世若無陸依山的介入,整整二十七條人命,還是會像之前那樣,被當成一樁意外潦草結案。
隻可惜,兩世,葉觀瀾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窗外,陽和風暖,葉觀瀾隻覺渾身冰冷,像體内有一層厚冰在融化。那冰化不盡,汩汩湧出心穴的,竟成岩漿一般滾燙的恨意。
而另一邊陸依山則被窗台上的翠竹吸引了目光——看起來不盈一握的竹莖,竟是意外的纖韌——他低頭細瞧,想知道家養的竹子與外邊的野竹有何不同,後來幹脆上了手。
“三江鼠楊開在案發後便逃離了婺源地界,本督主已商刑部簽發通緝令,相信不日就能将其緝拿歸案。”
葉觀瀾眉頭微蹙:“緝拿?”
陸依山聞弦歌而知雅意,“他是本案重要人證,也是迄今為止唯一的疑兇。本督主奉旨查案,自然要秉公處置。”
葉觀瀾垂了下眼,問:“你也認為張汝良的死是因為分贓不均所緻?”
“我認為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證據所指,真相所在。”
葉觀瀾想說有時候證據所指,也未見得就是真相,然而他遲疑半會,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陸依山拍掉掌心的泥土渣,迎風一笑,泠然自涼,“二公子有話要對我講?”
葉觀瀾動動唇,手中小扇輕擡,在半空躊躇地劃了兩下,最後認命地扣實在虎口:“督主剛剛,毀了在下最心愛的一盆觀音竹。”
花盆土被刨得七零八落,根莖露出小半截,罪證還殘留在“元兇”的指縫裡。
陸依山微微一愣,下意識捏拳,随即晾開雙掌,露出個無辜的神情。
“下藥爬窗挖牆角,習慣了,二公子萬勿見怪,明日我自當加倍奉還。”
這話聽聽就罷,葉觀瀾當然不會往心裡去,也不會真的同他計較什麼。
督主案牍勞形,難能騰出空閑來赴宴,如此好時機,葉觀瀾必得牢牢把握住了才行。
這間客寓為二公子在鎮都的私産,當初葉觀瀾出錢盤下,便是相中了此處絕好的視野。臨窗望出去,剛好能網盡古洛河畔的皇都煙柳景。
雲動影來,蘭槳浮波處,劃開陣陣喧騰。定睛細瞧,原是一艘精緻的畫舫緩行而至,其上衣香鬓影,很是熱鬧。
葉觀瀾故意問歡喜,“下面畫舫裡的是些什麼人?”
歡喜垂手立在一旁,小狗眼瞪得渾圓,對着桌上那隻死不瞑目的鹽水鴨“狗”視眈眈,“回公子,今日是天香樓花魁玉痕做局,請人遊船賞景,住在這附近的舉子都收到了拜帖。”
天香樓與泮冰館不同,雖然都是鎮都排得上号的錦營花陣,卻無後者那麼多規矩。天香樓的姑娘除了侍奉權貴,也很能降得下身段結交“草野英雄”。像這種河船集會以往年年都辦,但由花魁親自坐莊的卻是破天荒地頭一回。
橫豎離開考還有十來日,那些學生也樂得來湊趣,畢竟文士風流,風流才是底色。
歡喜說着開始咽口水,“不光是酒,聽說天香樓的廚子手藝也是一絕,屬糕點做的最好,處暑的綠豆爽,入秋的桂花糕。”
“還有這時節的棗花酥。”
陸依山再自然不過地接了這一句,引得葉觀瀾不自覺側目,眉梢輕挑了下。
“督主不好奇嗎,這些人當中,興許就有今科的三甲進士,能出個狀元也未可知呢。”
陸依山興緻缺缺,但還是給面子地朝下望了一眼。就是這一眼,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