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古洛河附近的考生,大抵分成兩類。一則出身優渥,寓居此地多是沖着沿河的好風光。
還有一類寒門士子,卻因囊中羞澀之故,不得已寄身在臨岸改建的地方會館。雖然地方逼仄了些,卻是各路達官顯貴為标榜善行,專為家鄉士子籌建而成,勝在租金低廉。
曾雉就屬于後者。
今日河船集會他本不想來,從婺源幾經舟車勞頓,及至鎮都,盤纏已經所剩無幾,還不夠那些高門子弟一頓飯的開銷。可架不住同行盛情難卻,曾雉硬着頭皮去了。他對花魁沒興趣,去了也隻縮在角落裡獨自飲悶酒。
“曾郎?”
曾雉酒力上來,還當自個在做夢。濛濛地望過去,醉意頓時消了大半。
立在那的女子眉眼長開了些,依稀能看出童年的影子。然而那身绛色襖、大紅裙,通身的豔氣逼人,耀眼得又讓他不敢相認。
曾雉揉了揉眼,剛要走近,一道身影倏忽擋住了他的去路。
“這不是曾金雞麼?到了京師還能撞見,可真是冤家路窄。怎地,你也相中人家玉痕姑娘啦?”
曾雉猛然擡頭,望見那張嚣張跋扈的臉,熟悉的憎惡感頃刻間脹滿了整個胸腔,本就殘廢的腿腳更加站立不穩。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野雞插了幾根彩羽毛,真當自個是鳳凰了?呸,你也配!”
新仇舊恨齊發作,曾雉宛如一頭暴怒的獅子,沉吼着直撲上去。
陸依山剛探出頭,就見一書生被踹翻在船闆,艙裡跟着又鑽出幾人,七手八腳地将他摁住,不顧書生哭喊掙紮,狠狠刮了他幾個耳光。
“你們不要欺人太甚,靠着徇私舞弊殺出秋闱,有什麼臉面在此耀武揚威!這是鎮都,不是徽州府,天子腳下唔唔......”
打人者不容書生把話說完,捏着他的臉,随手把髒抹布往他嘴裡塞。
“給我打這個不長眼的,敢跟老子搶人!打死了我管埋,官府若問起,有我爹照着,看誰敢拿本少爺是問!”
竹簾撩起,一圓臉闊少沖前頭喊,被勒在懷裡的簪珠麗人想必就是花魁了。那女子哭花了妝容,鬓發淩亂,早已吓得瑟瑟發抖。
書生喉間逸聲,被那些人拽着領子作勢往河裡扔。他四肢痙攣,混亂裡嘔掉了口中的破布,死死摳着船舷,指甲斷在木頭縫裡,上氣不接下氣地哭喊。
“天爺,你不開眼啊,由得奸人當道,害了張青天,現在還要來害我!你們打死我,打死我好了!若留我曾雉一命,來日入朝做官,第一個整治的就是你們這幫科場蠹蟲!”
陸依山霍然站起來,傾身朝下看。
葉觀瀾走過來,拇指緩緩摩挲着扇骨,說:“聽話裡話外的意思,這是個知道内情的。”
陸依山會意轉眸:“那又怎樣?當朝舉子,豈可說抓就抓?”
“不能抓麼?”葉觀瀾像是自言自語道,“要是亂子鬧大了,皇上問罪下來,危害京師治安的責任還得東宮背着,畢竟衛戍皇城可是太子的分内之事啊。”
陸依山手撐欄杆沒說話,眼底愈發凝重。
船上正鬧着,紛亂間忽然傳出一聲“曾郎”,花魁玉痕猛地撞開那闊少,頭上東珠滾落一地。
她提裙奔出船艙,扒開打人的鷹犬,顧不得被汗浸濕的鬓發,張臂擋在姓曾的書生面前,垂淚泣血地控訴開來。
“奴與曾郎幼年相識,幾經離亂,幸得天可憐見,教奴二人江湖再見,破鏡重圓。奴對曾郎的情誼,天地可感,今日你若要打殺他,就從奴的身上踏過去,奴二人生時不同衾,拼死争一江河同穴,也算不辜負了!”
梨花帶雨,瑾瑜剖身,若非前世記憶猶新,就連葉觀瀾也忍不住為之掬淚,更不用提曾雉那個未解人事的書呆子了。
他心頭冷笑一聲,仿佛不經意地将花盆逆向旋轉了半圈。
眼看戲做的差不多了,玉痕正打算見好就收,孰料觀望的人群卻突然爆發了一陣騷動。
不知是誰高聲大呼:“恃強淩弱,枉為讀書人!”
舉子們群情激奮,一擁而上,船身劇烈搖晃了下,幾于傾覆般掀起丈把高的水花。
船艙内人群推搡,惹事的闊少在混亂中慌不擇路,被橫空飛來的一隻鞋砸中腦門,仰身翻下船闆之際,方巾上的琉璃墜恰好勾住了玉痕的頭發,臨了還拉上了一個墊背的。
古洛河臨近東關碼頭的這一段,水勢并不湍急,但險在其下暗流重重。落水的兩人很快凝縮成兩個小黑點,在浪花拍打中拼命呼救,漸浮漸沉。
葉觀瀾握扇看着,膚色被常服襯得更白,眼眉之間有幾分冷意。
玉痕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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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昭淳二十五年歲次己卯。會試放榜當日,數十名落第舉子憤然沖擊皇榜,痛斥春闱考官心懷偏私,取材不公,緻使無德無能之輩忝居榜首,大寒天下文士之心。
昭淳帝震怒,壽甯侯趁機聯合禮科給事中上書,請旨徹查科場舞弊之風。
彼時因妖書風波尚未平息,昭淳帝繞過東廠,敕令錦衣衛主理此事。
沒過多久,一名叫玉痕的妓女攜證據出首指認,揭發當年會試第一名的曾雉擲重金買通主考官葉循,從他手中提前獲悉了考題。
玉痕和曾雉同為徽州府人,本就有青梅竹馬的情分在。前世玉痕也在畫舫演了這麼一出,徹底騙得曾雉對她死心塌地,連祖傳的手镯也當了為其贖身。
畫舫風波後,才子佳人的韻事一度傳遍整個鎮都,所以當玉痕拿出曾雉與葉循私通往來的書信時,誰也沒有懷疑這些證據的真假。
再後來,錦衣衛撲上門去拿人,本已高中會元的曾雉赤丨身丨裸丨體地死在了天香樓的客房内,情狀難堪。打那以後,曾雉就被人奚落是本朝第一位死于馬上風的“精赤狀元”,聲名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