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不亮,尚在夢酣中的昭淳帝忽被一陣急促的叩門聲驚醒:
“聖上,聖上......城南文廟走水,全都燒了呀!”
齊耕秋跟壽甯侯站在夷為平地的廢墟面前,門口幾根梁柱早塌了,連帶着橫匾也摔在地上斷成兩截。廂兵的水龍剛撤,殘存的半邊檐角滴滴答答,水珠敲打在燒焦的斷木上,“滋啦”騰起白煙,伴随一股刺鼻難聞的糊味。
好在附近街巷人迹寥寥,大火并未禍及百姓,隻獨這間供奉着夫子塑身的文廟受災不輕。
那尊夫子像還好,因是青銅作的而幸免于難,然後院香堂中的晉王牌位卻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晉王到死都為聖上所厭,這是舉朝皆知的事情。
鹹安四十七年,晉王發動宮變,失敗後被囚宗人府;次年新帝登基,罔顧朝中非議,下決心将罪王滿門斬草除根,連牌位也不許入宗祠,而是擇了城南文廟加以安置。
有人說,這是聖上唯恐晉王到了黃泉地府,還要找先帝爺告他的狀。
壽甯侯手掖在皮籠裡,聞見糊味,騰出手在鼻前招了幾下,眉頭緊蹙道:“再過兩天,舉子就該入闱了,這關頭出這麼一檔子事,學生們知道了,還不知要鬧出什麼亂子來。”
他的抱怨半天沒得到回應,齊耕秋垂袖而立,手都在抖。
壽甯侯有些奇怪,斜眼問:“齊大人這是怎麼了,燒的又不是你家祖墳。”
齊耕秋置若罔聞,蹚水急趨了兩步,官袍曳在身後留下細細的水紋,一如他假裝被火煙嗆到,偏過頭悄然拭去的淚痕。
臨近寅時,天忽然下起雨。
不遠處的巷口傳來一陣喧雜:“皇上駕到——”
壽甯侯與齊耕秋俱是一驚,顧不得其他,忙提袍奔上前接駕。
京營統領才趕到,遠遠見了明黃轎頂,趕緊下令開道,還是慢了一籌。沿街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很快都是皂衣青靴的東廠警跸,鹄立俨然,一派肅殺森嚴景象,京營諸人隻能被擋在迎駕隊列之外。
陸依山撐臂扶昭淳帝除辇,浸了雨水的眉眼異常冷漠。
昭淳帝快步上前,張口就問:“好端端的,怎會燒起來?夫子像呢,毀了沒有?”
那孔夫子的青銅塑身為惠武帝早年恢複科舉時所立,凡進京趕考的士子循例都要往廟中參拜。去歲廟宇修繕封了巷子,學生們還是想盡辦法祭拜,今晨聽說文廟被毀的消息,已經陸續圍了不少人,難怪連聖駕也被驚動了。
壽甯侯伏身道:“許是工匠們修繕不小心,令火星子濺到了木頭上,這才釀成禍端。不過好在夫子像沒事,表面燒黑的部分聊作修補即可。”
昭淳帝安下心來,環顧一圈四周,看見巷口擁着的都是聞訊趕來的舉子,不禁皺起眉:“京營是幹什麼吃的,怎就由消息跑得這樣快?”
為着先前礦銀被劫的事,壽甯侯心裡結了疙瘩,早就有意無意地疏遠了京營,此時也不肯為其出首。
倒是一直沒吭聲的齊耕秋解釋說:“京營這些天領了東廠的牌子,忙于緝拿那六指相師。昨夜事發突然,城防營連軸轉多日,反應不及也未可知。”
好一個“領了東廠的牌子”,這不是指着陸依山罵他擅自挪用城防兵力,以緻衛戍松弛嗎?
陸依山也乖覺,當即跪下來:“是臣辦事不力拖累了京營,有負皇上重托,還請聖上責罰。”
昭淳帝卻在此時打了個哈欠,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模樣。
舞弊一事牽連甚廣,他本就沒打算在春闱之前結案。當日陸依山請旨讓京營參與進來,正合了昭淳帝心意:他巴不能事情鬧得越大,一來可以安撫學生,二來免得叫人說他辦事推诿,有意做成冤假錯案。
劉玄敷衍地擺手道:“罷了罷了,京營配合緝拿要犯的調令本就是朕親自簽發,要怪豈非連朕也怪上?既然銅像無虞,學生們想圖個安心,由他們去就是了。此間善後事宜還多着,京營忙不過來,你從旁協助,就當将功折罪。”
華蓋輕旋,水珠兒抛灑,陸依山趕在紅絹傘鑽進步辇前,出言阻攔:“皇上,臣以為您暫且離不得。”
昭淳帝踩在軟墩上的腳一頓。
陸依山道:“廟中供奉的除了夫子像,還有先晉王劉璩的牌位。臣問過廂兵,昨夜大半個靈堂都燒沒了,晉王牌位也在其中。您若這時候甩袖走了,趕明兒那起搖唇鼓舌的小人不定怎麼編排您,說您不記骨肉情分呢。”
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昭淳帝當年對晉王兄長痛下殺手,落了個“殘害骨肉”的嫌名,這事幾成他的一塊心病。
聽見陸依山這般勸,聖上果然動搖了,擡起的腿複又落下,稍移了步,說:“既這樣,朕便在這裡看着他們将靈堂清掃出來,接了皇兄的骨灰壇另行安置。”
齊耕秋壓在袖下的手攏緊,警惕地審視着陸依山,試圖從他平靜如一泓池水的神色間看出點什麼。
雨勢轉急,聖駕一行挪到屋檐下暫避,唯有齊耕秋站在最前面,被雨水澆得面無表情。
京營士兵捧着殘破不全的靈位出來時,他舉袖擦着雨水,又像是擦着淚水,下意識邁出步子,又刹住了。
陸依山微眯了眼,抹掉額上雨水,一眼不錯地看着廟門方向。
“皇上,這裡有個人!”
齊耕秋正自提着勁,聽聲五雷轟頂似的,将一身精氣神都炸散了。他剛要上前,陸依山早已趨出一步,跨過了水窪。
“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他端詳了屍身上的六指許久,聲似冷雨侵骨,“原來,人竟貓在了這兒。”
料峭寒風吹得所有人都發起顫,齊耕秋抖的尤其厲害。
晨起聽說文廟被燒時,他便有了一種大事臨頭的預感。那相師藏身在此,就連壽甯侯也不知道,本打算等風頭過去将人送出鎮都,這事便算了結了。
豈料昨夜一場火,把鎮都的天燒穿了半個窟窿,齊耕秋的秘密再也捂不住。他一邊憂心相師生死,一邊害怕被人發現端倪,大早上心急火燎地趕來,生沒見人死未見屍,卻等來了昭淳帝的禦駕。他便是想亡羊補牢,在聖人眼皮子底下也難做手腳。
陸依山冷眼看着驚疑不定的齊耕秋,心中印證了二公子的猜想。
“齊耕秋若要滅口,何須等到這會?他把人與晉王牌位藏在一起,焉知不是看在舊情的份上,欲留那相師一條性命。晁文鏡交代主謀為閥閱齊,可閥閱齊家又何止齊耕秋一個?齊赟背着其父行事,也就解釋了真兇為何要将人藏匿數日,方才痛下殺手。”
齊家父子的嫌隙讓陸依山看到了苗頭,因風吹火,他想教這把火燒得更旺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