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歲開頭都是事兒,不過好在昭淳帝手谕下得及時,今科春闱到底沒耽誤什麼,仍舊照期開考。隻因舞弊案發,皇榜展期卻拖延到三月二十七日,内廷傳出旨意。
“明日午時于宣德門張榜。”
本來科舉選士為朝廷頭等大事,漫說天下讀書人切心關注,便是鎮都小民,山野樵夫,哪個不盼着一睹“三元風采”。可就當所有人心思蠢動時,曾雉卻如一潭死水,不關心閱卷進展,對窗外一天一變樣的“小道消息”充耳不聞,甚至連翻閱無數遍的經史子集也不願再碰。
十年寒窗,七場文戰,看似耗幹了這個年輕人全部的精氣神。可隻有葉觀瀾知道,從父親被罷了主考一職、禁足府中的那天起,他曾經短暫亮起的眸子,便再沒見過一星一毫的光。
世事如潮水,起落間磐石如舊,但如蝼蟻草芥何?
“何必這麼早垂喪,成績午時才出,一切還未見分曉。”
葉觀瀾沏了酽茶,頭遭循例拿來燙杯溫壺,騰騰熱氣過後,一陣略帶清苦的芬香之氣在鼻端漫溢開。
茶是督主特地托人送與二公子嘗鮮的,按孔小乙的原話——“九千歲喝不慣這苦了吧唧的勞什子,嫌麻了舌根。倒是公子平常端正持重,堪學名士品濃茶。”
自來名士多古稀,葉觀瀾聽出來了,陸依山這是變着法谑他是個“小古闆”。
“嘗嘗?”
曾雉聞見了苦味,便道:“想不到公子年紀輕輕,也能飲得這樣的苦茶。”
葉觀瀾将燙過的空杯壓在指腹間,含笑如故。
他是曆經一世生死的人,廿載前塵,嘗盡七苦滋味,還有什麼苦是他吞不下的?
“識苦方知甜,我勸曾兄飲了這杯茶,記住今日苦澀,來日輝煌簪纓,才不會在甜中遺失了本心。”
曾雉似懂非懂,苦笑兩聲,接了茶剛飲下,便聽門外一片聲篩鑼響。
“曾老爺就住這裡?領賞哪,恭喜曾老爺探花及第!”
曾雉霎時松了手,木雕泥塑似的釘在那,猶恐是兩耳幻聽。好半日回過神來,兩名筆帖式已舉着紅底金粉的鮮亮報帖到了樓下。
葉觀瀾眼底淡了笑,他帶上窗牖,踩着遍地碎片走到曾雉跟前,傾身兩拜,然後頓住。
“公子......這是何意?”
葉觀瀾道:“此一拜,是賀曾兄金榜題名。這二拜,是賀曾兄終得機會為師長伸冤,隻不知,兄長心腸是否還如當初?”
曾雉眼神幾變,從茫然到逐漸堅定。他在這瞬裡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世事跌宕,沒有什麼能夠長屹不衰,如果有,那便隻在此心之間。
一衆人擁着新貴歡天喜地去了,獨撇下葉觀瀾一人在房中。玉桉搖着把泥金湘妃竹扇晃進來,輕嗤道:“瞧那拜高踩低的樣兒。”
葉觀瀾神色未改,收拾掉地上殘片,升爐又新沏了一壺茶。
“葉家如今得咎,觀瀾行動不便,勞煩姑娘替我給齊府帶個話。”
玉桉問什麼話。
葉觀瀾道:“明日辰時,請思渠兄過府一叙,就說矔奴備茶翹首以待。”
次日淩晨五鼓,由禮部官員引領,二百四十三名殿試一二三甲進士,從午門右掖門入宮朝觀。
此時寒星滿天,曉月如鈎。
滿宮裡撫廊檐角吊着一盞盞琉璃宮燈,給月台之上的太湖磚石鍍了淡淡的銀灰色。丹墀品級山旁,錦衣衛分列兩側,懸刀肅立。
五更天的風掃着武英殿基前空地上的浮土,夾着季春的寒意襲面而來。這群新進的“貴人”初等三寶殿,就為九重天阙的威嚴肅穆深深折服,等候胪傳的間隙各自埋首,不敢互相張望。
曾雉亦屏息凝神,盯着武英殿的煌煌燈火,脊背手心相繼浮起了細汗。
他做夢都道不該在這裡,前頭十年的坎坷生涯,入京以後的起落遭遇,早讓他對這腌臜朝堂心生倦怠。尤其聽聞考官名單皆由大學士齊耕秋圈定時,曾雉僅存的那點希望也被掐滅了,幾曾想,天可憐見!
一股又酸又熱如血似氣的東西翻攪着,直攪得他五中似沸,那條傷腿也仿佛灌注了力量。
“嘁,野雞就是野雞,真以為自己攀上高枝了?仔細摔下來,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聲音不大,但在鴉雀無聲的曠地上顯得格外刺耳。
曾雉尋聲後看,就見胡琦站在不遠處,乜着眼挑釁地望向他,眼尾倏忽劃過一抹歹毒的蔑笑。
曾雉悄沒聲地捏緊拳,猛聽殿上靜鞭三聲,昭淳帝身邊的大太監魏忠旻高聲道:“奉聖谕——”
“萬歲!”
進士們将手一甩,大袖打得一片山響,烏壓壓跪地聽傳。昭淳帝應鼓樂聲徐步拾級,徑自走上了須彌座,随在他身後的除了齊耕秋,還有福王劉瑧。
原本以福王心性,決計不會插手朝堂之事。奈何趕上多事之春,内閣重臣接連因為各種原因吃了挂落,昭淳帝誰也信不過,隻好央了這位親皇叔,代他執掌考場風紀。
廷試召見,循例由昭淳帝陳詞新唱,長篇累牍地訓誡一通,再吩咐句“好生體念朕恩”,便算走了過場。就當諸生伏首将要謝恩時,平地突然炸響一聲驚雷。
“聖上,臣要檢舉!”
曾雉膝行出貢生隊列,初有些跼蹐不安,即刻把持定了,擲地有聲道:“臣要檢舉一甲進士胡琦舞弊弄權,靠納賄考官取得舉子身份。今科會試中又不知用了何等手段,竟然忝居一甲榜頭。此間蹊跷之甚,大為可疑,臣請聖上徹查,以安天下寒士之心!”
他說着叩下頭,再不肯起身,那沉悶的聲響有如重錘,擂在所有人心上。
而與此同時,古洛河畔的葉家客寓。
葉觀瀾與齊赟隔案對坐,一旁的爐子上煨着茶湯,齊赟先開口問:“這地方?”
“這地方,我與兄長上學時常來。這裡,曾經擺着一塊棋盤。”葉觀瀾指間敲在案面上,“和兄長對弈的日子,觀瀾此生難忘。”
齊赟不禁笑道:“自然是難忘的,矔奴仗着棋藝,不知诓去了我多少寶貝。記得有回,你相中了我爹書房裡的那副化度寺碑,不惜悔棋耍賴也要纏着我将碑帖偷出來。回家以後,我挨了好一頓闆子,這事兒你卻不知道。”
葉觀瀾沒說話,但其實齊赟受罰的事他知道。葉觀瀾當夜就着人将東西送回,卻被燒昏了頭的齊赟胡亂撕掉。他以為兄長真的生氣了,隔幾日親畫了一面折扇登門賠罪。誰知清醒過來的齊赟毫無愠色,反将他畫的折扇一直帶在身邊,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