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着,聶岸心中七上八下,好似滾油裡反複煎熬,最後竟被吓得卧床不起。
“真病倒了?”
趁着天不亮,劉晔輕車簡從來到陸依山的私宅,是以裝扮得格外樸素。他摘下鬥笠,交給容清,扭頭笑道:“可不是真病了,聽說差點驚動了太醫院,還是指揮使大人自個強撐着起身,把家人叫住了。”
陸依山挨了打,又被罰掉半年俸祿,這會披衣在廊下喂着鯉魚,俨然無事閑人一個。
聽罷,他牽唇道:“聶岸心裡有鬼,此刻隻盼着深藏勿露,哪裡還敢孟浪?”
劉晔因稽首道:“這次多虧了有督主綢缪,才未讓天樞閣如期落成,孤在此謝過。”
跟着形容一轉,語氣裡捎帶了些許鄙夷:“嫘祖廟原是為了母後行親蠶禮而建,孫氏蕞爾小族,竟妄想比肩勳門,她也配?”
方皇後乃将門之女,往上三代皆為武功昭著的鎮國将軍,其父方時繹更有“平戎萬裡、風雲奔走”的不世之功傍身。若非後來老将軍因痛失愛女而猝然離世,蒙方家恩蔭庇佑,東宮今時今日的處境也不會這般難過。
陸依山扶住了太子,又說:“殿下雖得起用,神機營的兵符卻還未交到您手中。聖上此舉多少存着試探的心思,您一言一行仍需謹慎才是。”
劉晔面露慚色,稍稍斂容道:“督主教訓得在理。母後梓宮屈居西山多年,孤一直想着給她一份體面,這回也算夙願得償。孤自當如履薄冰,絕不給旁人半點挑錯的機會。”
金枝玉葉,龍子鳳孫,卻要仰人鼻息地活着,陸依山心下愔惋,便也不那麼計較東宮的失言,“殿下孝心,娘娘在天之靈,也會感到欣慰。”
劉晔抓了把魚食,擡手往胖肚銅缸撒去。
“聽說父皇把吳氏子的案子交給了東廠,嚴令在姨母入京前緝拿真兇,不知督主現下可有眉目了?”
陸依山牽了牽外衣,思忖着道:“郡主議親的消息一經傳出,各路求娶者望風而來,其中就有這個吳家子。他生性頑劣,又好美色,才入鎮都就往錦營花陣裡紮,光是兵馬司接到他酒後尋釁的報案便有三四件,私下結怨的更不知凡幾。”
劉晔冷哼聲:“這樣的人也配求娶姨母,虧得早死了。”
陸依山看他一眼,太子自悔話說得太急,忙扯開話題道:“督主打算從哪裡開始查?”
陸依山道:“自來人命官司,都逃不開情财恨三字。眼下我擔心的是,吳家子死得蹊跷,吳永道又是當年領兵滅了加嫘全族之人,萬一被人借口舊事重提,可就不妙了。”
提及往事,東宮的神色幡然一變。
語氣難掩激動:“母後當年被指為利進言,本就是無稽之談。倘若真能借這次的命案舊事重提,還她一個清白,不是件好事嗎?”
陸依山沒答言,隻無奈地笑了笑。
事情哪有這麼簡單。
七年前,也就是壬寅年冬,天氣冷得反常。皇後出生不足三月的幼子為人所害,兇手不日被擒獲,正是浣衣局的一名女官。
後經查實,女官出身汝州皇商加嫘族,數月前剛被告發,曾舉族參與晉王奪嫡一案。彼時,是先皇後拖着八個月的身孕向皇帝進言,求看在即将出世的皇嗣份上,漫要再興殺戮。
按說救命之恩不感念也就罷了,豈有恩将仇報害人幼子的道理。
正當衆人感到費解時,女官庾斃在獄中,死前留下供狀,控訴皇後與方家一直以來對加嫘族極盡敲詐之能事。謀逆案後更是變本加厲,她忍無可忍,才選擇了魚死網破。
昭淳一朝,皇帝最恨便是貪墨,誰想這股不正之風竟蔓延到後宮,還殃及尚在襁褓中的幼子。
龍顔大怒之下,皇後被禁足吉止園,屢番上表都遭皇帝打回。
終于,在聽聞加嫘舉族被滅,總兵吳永道搜出大量所謂賄賂中宮的“證據”後,皇後情知污名難洗,于當年除夕夜焚宮自盡。
發妻的慘死,沒有能激起昭淳帝半分恻隐之心。這些年皇後的梓宮一直被潦草葬在西山,連個像樣的陵寝都沒有。
陸依山知道,昭淳帝是在怨恨她燒宮的舉動,再度給自己招惹了薄幸之嫌。
所以,這哪裡是一樁簡單的陳年舊案,分明是皇帝不能觸到的逆鱗。誰要是貿然拂了,下場可想而知。
有些話陸依山不好明說,隻得婉轉道:“臣必定竭盡全力偵破此案,但在那之前,萬望殿下穩住性子。尤其當着聖上的面,務必謹言慎行。”
東宮到底心智遠勝同齡人,聞言了然:“督主放心,這些年好容易見到的起勢,孤不會讓它斷在這裡。”
他淘澄了會魚食,忽道:“孤聽聞,吳家子是得了壽甯侯的口信才來到鎮都。兇手想必和孤一樣,不願讓孫家插手姨母的婚事,那麼他當與孤是友非敵了?”
陸依山未置可否。
“既将矛頭對準了外戚,又與方家淵源匪淺……這樣的人,”劉晔擡頭,饒有深意地盯向陸依山,“督主以為會是什麼人?”
陸依山當即正色:“君臣相處,貴在坦誠。臣奉殿下為主,凡有舉動都會提前告與殿下知曉,斷無擅作主張,置您于危牆之下的道理,這點還望殿下相信。”
劉晔笑說:“督主多心了,孤在這偌大鎮都,身邊信得過的唯督主一人,孤當然知道你不會背着我行事。何況此等聳人聽聞的慘案,絕不似督主手筆。孤不過随口一問罷了。”
魚食撒下去,幾尾紅鯉争相喋噏,平穩如鏡的水面擴開一圈圈漣漪,好像無聲蔓延的裂紋。
兩廂靜默有頃,劉晔勉強笑道:“差點都忘了,孤今日來原是為了探望督主傷勢。容清——”
他從容清手上接過藥瓶,親自奉與陸依山:“這是孤特地從馮太醫那裡讨來的金創藥,醫治外傷最好不過,督主安心用着,過後孤再着容清送新的來。”
陸依山垂眸看那藥瓶,半刻,輕聲道:“臣多謝殿下惦念。”
臨别時,陸依山忽地叫住劉晔,躊躇半會問道:“二公——葉待诏如今可還好?”
劉晔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已入詹事府月餘的葉觀瀾,便說:“古文派鬧出的亂子雖未波及葉循,但外頭傳的流言終歸難聽,葉相告病多日不曾臨朝,葉觀瀾倒是如常應卯,隻不過人看上去清瘦不少。”
說着似有不忍,“不管怎麼說,葉家此番都是無辜受累,督主放心,隻要葉觀瀾安分守己,孤不會再為難于他。”
目送東宮行遠,陸依山仍舊站在原地,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陸向深倒挂着,從檐下露出半張臉:“有話直言便是,吞吞吐吐可不像你。”
陸依山一反常态地搖了搖頭,說:“東宮對葉家懷有芥蒂,不是那麼容易能化解的。你當古文派這回動靜鬧的這麼大,單靠南屏閣幾張嘴就能辦到嗎?”
“難不成,東宮也在其中動了手腳?”
陸依山說:“葉相極力倡導應昌軍鎮的營建,本意是為抵禦西北蠻夷,然而軍屯的兵力從何而來?世人怕是很容易就想到葉家長公子葉憑風手下的三千精騎,隻不過這樣一來,葉家勢力坐大,縱其沒有反心,難保旁人不會橫加揣測,這絕非東宮願意看到的。”
陸向深眨眨眼,将信将疑:“太子……應該不會吧?”
陸依山歎道:“難測最是帝王心,古來亦然,東宮又何能免俗。”
陸向深一個鹞子翻身,落到地上,跺掉鞋面浮塵:“你要真惦記着,自己去看看又能如何?見着人、把話說透了,不就結了,跟這憂前慮後的頂什麼用!”
陸依山指間漏着魚食,“師父派去打探内情的那些人還不夠看麼?葉家怕是連隻蒼蠅出沒,都在拾晷錄裡記了檔,我翻牆去葉府,不如偷溜進師父的秘閣更直接。”
陸向深嘿然道:“我就說老頭犯不着跟你耍心眼,哪回不是叫你識破了,被他知道回去又得生悶氣。”
陸依山手裡空了,拍打着掌心,有些躊躇地問:“幾日未見,他究竟可還好?你沒聽太子剛才說,流言纏身,人都清瘦了好些,我那有青海新進的上好丹參,你拿去……”
陸向深沒容他把話說完,冷不丁道:“聽盯梢的人說,這幾日葉相賦閑在家,與二公子吟詩作對好不惬意。昨兒還有風聲傳出來,說葉家正在張羅着給孩子相看呢。”
陸依山一哽,咬牙切齒地把話說完:“……喂狗。”
葉觀瀾正自細篩為葉思雨生辰準備的丹青美人圖,忽地打了個噴嚏。
歡喜關切道:“公子可是着了涼?”
葉觀瀾搖頭,問:“讓你往裕方堂尋的藥材可都找齊了?”
“赤芍、川穹、桂枝……”歡喜扳着手指,“這幾味都是散瘀止痛的中藥,公子要這些來做什麼?”
葉觀瀾握住他手指,“夠了。拿去洗淨焯水,再研成粉末,我打算用來,嗯,入墨。”
枝間老鸮撲翅掠過頭頂,丢下一連串鳴聲,底下愣着不明所以的歡喜。
草藥入墨?這是哪門哪派的風雅?
片刻,歡喜咂摸過味,“公子,你是不是在惦記督主的傷啊?”
葉觀瀾神色一凝,收回了手。
歡喜渾然無覺地繼續道:“不怪公子惦記,聽太子身邊的容清說,九千歲挨了幾十大闆,傷得連地都下不了,日常起居都要旁人搭手,好可憐的!”
葉觀瀾睨眼看他:“容清何時同你說的這些?”
歡喜回想了下,“就是您陪殿下去聽經筵,督主叫人送東西來的那天啊。”
葉觀瀾唇角輕扯,“督主送來的點心好吃嗎?”
歡喜見被看穿,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後腦勺,“公子,我覺得,其實陸督主不像外頭傳的那麼兇神惡煞。”
葉觀瀾走回案前,将挑好的畫作慢慢卷起,放入匣中。默忖良久,突然問:“你也覺得他很好?”
歡喜用力點頭:“當然!督主不光推了三姑娘的婚事,為了老爺的事忙前忙後,又幾次救過公子您。”
“還總是送點心給你吃,是不是?”葉觀瀾打斷了他的如數家珍。
歡喜噘噘嘴,小聲嘟哝了句:“督主就是很好嘛。”
葉觀瀾照着這個小叛徒腦門上輕輕拍了下,仰頭看向檐角餘晖時,臉上卻多了幾分怅然。
“就是因為太好,所以才不能糾葛太深……”
利益之外的糾葛,沾染上便意味着麻煩。重來一世,葉觀瀾最不需要的就是麻煩。
是夜無風有月,老鸮終于落定橫梁,一雙漆豆似的眼珠緊盯着窗上燈影,冷月輝映下顯得恻然。
“哇——!”
房門霍然洞開 ,陸向深狼狽地沖出來,扶着欄杆就朝下面的古洛河大吐起來。
在他身後,珠簾流蘇旌旌漫搖,一股子脂粉膩香頓時彌散開,其間還摻雜着無以名狀的腐臭味道。玉桉撚帕按了按鬓角,丹蔻恰到好處地擋住了唇畔譏诮的笑容。
“如何,驗過屍體查出了什麼沒有?”
玉桉走到桌邊坐下,将指甲對着燭火比了又比,似在分辨那片嫣紅裡是否摻進了死人的血肉。
“是蠱,非毒。死了不過十日就爛成這副樣子,可見蠱性非同一般。”
陸依山屈指彈中屋外嘔吐不止的陸向深示意他小點聲:“可知江湖上誰家會用這麼烈性的蠱?”
紅影晃過玉桉明豔不可方物的臉龐,在眉間留下一小片陰翳。
靜默有頃,她緩緩擡起頭,遲疑地吐出幾個字:“你該聽說過修羅琴這個名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