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鎮都西面,有塊坡勢很高的曠野,遠遠望去,就像是城中憑空隆起的一座垅丘,在上頭可以俯瞰大半個皇城街區。
此處名喚駐馬原,顧名思義,天南海北入京朝觐的官員,不論文武,至此都要駐馬的駐馬,落轎的落轎。
也算是拘禮之前最後的放浪形骸。
天不亮,馬蹄聲疾踏而來,恰似隐隐的驚雷滾過千裡。身後積雲沉重,空隙裡破出光芒,猶如數道光箭穿梭雲層,緊緊追随曠原之上驅馳的身影。
很快,又一騎從側旁殺出。風流雲動,馬身交錯,俨然一場較量,又仿佛是在同行。
路就要到頭了,這場競逐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眼看馬首行将沖出垅丘,領先的騎手猛一勒繩,一聲長嘶揳破風聲——
天幕間氣勢磅礴地擡出一輪日,如載千鈞之重,把□□擂得粉碎。萬頃草野霎時被點亮。薄霜灼灼燃燒,化作耀動的碎晶鋪綴大地。
風更疾了,苜蓿籽出聲地猛打面頰,越發襯得那眼神堅毅無匹。
“七年林戰,巫山駒的馬掌倒不曾叫荊棘刺穿。郡主的騎術進益不少。”葉憑風挽缰在手道。
安陶于馬背上睨眸:“西北的黃沙蔽眼,将軍的騎術卻不比從前。”
葉憑風輕籲一聲:“從前在将軍府學藝時,你可沒有底氣說這話。”
“路遙知馬力,”安陶說,“出了方家的跑馬場,廣闊天地,将軍還以為自己能壓我一頭麼?”
葉憑風放聲大笑。
他生來是個将才,葉循曾動過讓兒子拜方時繹為師的念頭。葉憑風正經在方家習練過大半年的光景,奈何他一心推崇“君子劍”魏湛然,為了尋得“秋水三重境”的劍譜,毅然辭别方老将軍,二人的師徒緣分也就此斷在了這裡。
方時繹愛才惜才,并不為此心生芥蒂。反倒是方家二姑娘,一直為自己跑馬輸給葉憑風,以後也沒機會再赢的事,耿耿于懷。
天空款款蕩開金黃色的波紋,葉憑風遠眺皇都,道:“再往前,你我便沒有這樣恣意縱馬的時候了。”
安陶目光黯淡一瞬,但也隻是一瞬。她用馬鞭輕刮了刮巫山駒的前額,說:“你跟我,都不是塞上鷹,縱情恣意四個字,原就該适可而止。”
葉憑風看着她的樣子,那張臉上不複從前張揚,沉穩中亦夾雜了三分疲憊,痛惜化作輕歎,不易察覺地消散在風裡。
過了駐馬原,再往前走就是奉天門。此處距離甕城還有兩三裡地,過了前頭永定門才算真正踏上皇城。今兒也不知怎的,遠遠就看見一列錦衣衛在城門樓下設卡,對來往行人逐一盤查。
“站住,關防!”
安陶與葉憑風二人剛走近,一把繡春刀就橫亘在前攔住了去路。錦衣衛千戶看過安陶遞來的腰牌,上頭“綏雲軍”的番号未能使他動容分毫。
“原來是郡主殿下,”他潦草一拱手,公事公辦地說,“上頭有旨,還請殿下交出身上兵刃。”
安陶霍然瞋目,道:“禦前不可見刀兵的規矩我懂,可是此地連鎮都的外圍都算不上,為什麼現在就要我下刀。”
千戶眼皮半擡,顯然沒把這個去京數年早已遠離權力中心的邊帥放在眼裡,态度十分懈怠。
“郡主有所不知,陛下幾日後要在覆舟山校場舉辦比武招親。此消息一出,江湖豪強望風而至,光是這兩天,鎮都就接連發生數起尋釁械鬥案。指揮使大人有令,要加強京中衛戍,凡過奉天門者,一律解鞍卸甲,事關鎮都巡防,還望郡主見諒。”
一旁的葉憑風額頭緊蹙,剛要說話,卻被安陶以眼神止住。
他沉吟着,轉而問:“曆來皇城衛戍皆由京營負責,幾時輪到錦衣衛代勞了?”
千戶不認識得葉憑風,隻當是安陶身邊的長随,不耐煩道:“線報稱京西銅官鎮有重刑犯出沒,京營統領帶人前往緝拿——這跟你有什麼關系,打聽那麼多作甚!”
小小千戶嚣張至此,饒是寬宏若葉憑風,也不由地流露出幾分愠色。
然而安陶靜默有頃,依言把手伸向了腰際。
葉憑風見狀阻攔:“這是你祖傳的寶刀,豈可交予鬥筲之輩?”
安陶偏過臉,輕聲道:“既名為潛淵,将軍該知道這其中的深意。我才入鎮都,行事不好過分張揚。”
潛龍在淵,君子待時,“郡主不于小節争長短,方能從大處搏天地。”二公子那晚的告誡言猶在耳,安陶踟躇片刻,帶鈎從指尖輕輕脫落。
這把潛淵刃,從前不叫潛淵。它跟随方老将軍南征北戰時的名字,遠比這霸氣許多。西南一役,它痛枭敵首三千,和十二将一起,共同撐起了方家的“萬裡平戎”之功。
可如今,接過它的錦衣衛千戶對這段過往毫無敬畏,視其與廢銅爛鐵無二。它被随意丢棄到道旁的幹草垛裡,同沾滿泥腥血淖的鐵鋤殺豬刀混為一談,蠅群瞬間将它淹沒。
安陶嘴唇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旋即被她用力咬住,齒痕之深,幾乎見血。
葉憑風攥緊拳,就在這時,“聖旨到——”
岐山黑骊揚蹄而至,踏翻了錦衣衛設的路障。
塵沙亂濺,千戶揮着手,等想起來拔刀時,東廠的令牌已經劈面扔了過來。
“陛下口谕,綏雲軍平定西南之亂,功在社稷如日月昭昭,今遣使者專迎郡主凱旋。閑雜人等,還不滾開!”
千戶腦袋“嗡”地一響,顧不上酸痛的鼻梁,屁滾尿流就要去撿那把刀,呼嘯卷來的鞭影早已搶先。
陸依山手捧潛淵刃,用帕子剝掉上頭的髒污,走到安陶面前,不失恭敬道:“郡主一路風塵辛苦,咱家替郡主掌刀。”
安陶緩步邁向城門時,葉憑風本能跟上去,未幾卻又頓住腳步,看了陸依山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