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者若有所感,向他微微颔首。葉憑風沒有回應,直到安陶的身影消失在城門内,方才闊步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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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方入夏,行宮東閣的窗格摘下了窗紙,窗外竹簾半卷半阖,午後的熏風陣陣入室,窗下的花枝婆娑搖擺,棋盤上花影跟日影重疊縱橫,難得的和暖安靜。
昭淳帝與福王臨窗對弈,福王先手撿了黑子,劉玄執白跟随。
昭淳帝的棋由翰林院國手親自傳授,棋力原本不差。奈何平日與人手談,對方少不得屈意俯就,昭淳帝總是難能盡興。
唯有福王跟旁人不同,棋風彪悍,且從不委屈用情。劉玄與他殺得興起,待花影斜到廊下時,白子已将黑子盡數封死。
福王苦思良久,終是一臉沮喪地扔了棋告饒。
“不下了不下了,臣技不如人,甘拜下風。”
劉玄眉間難掩得色,嘴上卻還笑道:“你我叔侄二人對弈,輸赢有什麼要緊,皇叔這話也忒孩子氣了。”
福王起身接大太監魏忠旻手裡的茶,沮喪的神情,就在低頭的瞬間掃蕩一空。
他飲着茶,狀似無意地問:“陛下對安陶的親事如此上心,不知究竟想給她擇一位怎樣的貴婿?”
昭淳帝撥盞的動作一頓:“皇叔是在試探朕的心意?”
福王看着杯中茶色,微笑道:“陛下知道,早在先帝在時,臣就是第一風花雪月之人,朝堂相争,若非不得已,臣萬萬不願沾染。安陶乃先皇後親妹,也是臣看着長大的,我不過當家事問一句,陛下千萬莫多心。”
昭淳帝眼前白霧輕袅,聞言不覺有一刻恍惚。
福王的話,讓劉玄想起當年晉王擁兵奪儲的情形。彼時生死一線,是這位素來遊離朝堂之外的十三皇叔,率領神機營冒死匡正,才保住了他的太子之位。
而當日,堅決擁趸他的另一名幹将,則是鎮國将軍兼他的嶽丈,方時繹。
往事曆曆于心,想到方家,劉玄蓦然生出一絲微妙的感慨。
安陶何嘗不也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劉玄冊立太子妃那年,她還隻是個紮着羊角辮的小胖丫頭,見天兒跟在他身後,“姐夫”“姐夫”地喊。
轉眼七年過去,多少愛恨忌憚,都随着方家的垮台前塵盡卻。人非草木,劉玄也想安陶有個安穩餘生,但世态紛繁,終究不能事事如願。
“無論誰赢得比武都好,朕隻希望,安陶成婚以後,能夠聽話順從地交出手中兵權。念在往日情分上,朕會許她一個女兒家所能有的全部尊榮。”
福王默了默,道:“陛下此舉,就不怕寒了天下将士的心嗎?”
昭淳帝額心狠狠一跳,神态雖還如常,語調卻逐漸變得冷硬:“君憂則臣辱,卧榻之側五萬大軍盤踞,朕終究難安。安陶若真是忠心不二,就該主動解甲休士,以了卻朕的憂思。”
福王情知再勸無益,走出閣外,倚着章台白玉圍欄,觀望正如火如荼進行中的比武。
此番參與招親的應征者,皆經過了文武兩試,排名靠前的,方有資格同安陶本人較量。
福王打量着場上那些人,腦中走馬觀花地将其家世背景捋了一遍,頓時無聲而歎。
“都是些中看不中吃的繡花枕頭。”
觀戰席上,陸依山不知何時來到葉觀瀾身邊,輕嗤一聲道。
今日公務場合,督主大人着一身绛紫色錦簇蟒袍,頭戴嵌金三山帽,蜂腰束革帶,猿臂勒箭袖,襯得身材偉岸的同時,更架起了天子近臣方有的威勢。
葉觀瀾瞧他一眼,不動聲色地牽了牽唇角:“世襲罔替的貴家子,跟督主當然沒得比。”
陸依山假裝沒聽懂公子的戲谑,心裡卻記下了。他說:“世襲罔替不假,卻淨是有虛位無實權的花架子。安陶嫁過去,五萬人馬當作嫁妝,夫家撐不起,最後還不是陛下的囊中之物。”
葉觀瀾握着竹扇,緩叩掌心:“既然是陛下精挑細選的人才,郡主若将他們都打敗了,拂了聖上的顔面也不好,綏雲軍隻怕要落個‘狂悖’的罪名。”
換言之輸赢根本不重要,早在昭淳帝下令為安陶郡主擇婿時,就預設好了這個進退兩難的困局。
陸依山将視線移向四周,“三小姐的南曲班子還沒有登場麼?”
葉觀瀾道:“快了,今兒這出《長坂救主》,是他們班子的看家手藝,其中五弦琴的部分最精彩,自然要等陛下親臨才不算辜負。”
陸依山眉棱輕挑,會意一笑:“三小姐費心了,這段時日,沒亂了方寸吧?”
葉觀瀾知道他想問什麼,說:“事關重大,三妹妹隻需排好曲目。其餘的事,她無謂知道的太多。”
頓了頓,“我知道,這些天一直都有東廠的人在暗中保護三妹妹,督主有心了。”
陸依山趁人不備,捏了把葉觀瀾的手腕,壞聲對他耳語:“好說。公子但有所求,九千歲給你撐着。”
被捏的地方蹿起星點熱意,葉觀瀾不自覺聯想到别處,耳根漸漸紅熟。
校場上,随着最後一個應征者被甩出場外,比武眼瞧着陷入僵局。
福王餘光瞥見了昭淳帝越發沉郁的眼神,心說不好,就在這時,一道渾厚的男聲越衆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