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憑風額心遽跳:“你說,安陶被下了腰牌?”
聽聞明旨上加蓋的是昭淳帝為儲君時的關防,葉憑風瞬間想明白一切。
皇帝醒轉與否并不重要,那些人想要的,隻是一個發落安陶的由頭。儲君關防還是國君玺印,在既定之罪面前,二者作為符号的區别微乎其微。
葉憑風知道,漢王已經圖窮匕見。
他閉眸,再睜開時,裡面唯餘堅定:“勞駕大人,代葉某将這封奏呈,遞送陛下。”
雨聲鳴震,武英殿亂作了一團。
葉觀瀾撐着父親搖搖欲墜的身體,腦中一片空白,好在太醫來得及時。葉觀瀾隔着雨幕,遠遠眺見了廊下伫立的身影,驚慌失措的心有了一瞬安定。
劉猙望着葉循前襟大捧大捧的鮮血,呼吸都快停滞了。
他清醒地意識到,今日過後,彈劾他的奏折會像雪片一樣飛進武英殿,自己真正走上了一條沒法回頭的不歸路。
劉猙以眼神示意,聶岸随即打了個手勢,人牆收緊。
太子被無情地拉開,安陶素面映着刀光,一步步朝殿外走去。
她眼底沒有畏懼,雨聲、呼喝聲,都仿佛是過耳秋風。她的人生,早在七年前就經曆了狂風驟雨。
退一步不會風平浪靜,生路隻在頭破血流的眼前。
安陶很确信這點。
錦衣衛橫刀在側,卻無一人敢輕舉妄動。他們追随安陶的腳步,不斷縮小包圍圈,但也僅是圍逼而已。
劉猙喝聲:“還愣着做什麼,你們想抗旨不成!”
刀鋒須臾将至,安陶走下最後一層台階,被雨水浸泡僵冷的手指觸到腰間硬物——那是七年前,她從父親手中接過的綏雲軍令牌——方覺些許回暖。
“靖綏九邊,如雲卷舒。”安陶雨中仰面,聲如歎息,“父親,女兒終是做不到去留無意啊。”
她手掌下移,握住了潛淵劍柄。
劉晔掙紮着喊:“姨母!”
“奏——臨洮總兵葉憑風,會九邊佐領同參軍糧虧空一案,請旨朝廷徹查。望聖上公心裁決,勿寒邊關将士之心!”
值守翰林冒雨匆匆而至,聲震内廷。
“會九邊佐領同參”一句的威力非同小可,這等于昭告所有人,倘若安陶今日走不出武英殿,随之而來的将是一場前所未有的軍中嘩變。
九邊同亂,這代價換作任何一方,都承受不起。
壽甯侯臉色微變,飛快向旁使了個眼色。
翰林一路小跑一路喊,安陶任由葉憑風這個名字持續不斷沖擊着耳膜。她沒有拔刀,當雨水抹掉她的冷漠時,她用刀柄格開照面劈來的長刃,聽着巫山駒笃笃有力的馬蹄響,伸手握住馬镫,手臂微一運勁,身子倒翻上了馬背。
“當年恨,今時功,方家對這江山,已無虧欠。”安陶提緊缰繩,巫山駒揚蹄而起,重重落下,一頭撞破雨幕,悲嘶着向西狂奔,“北風阻我雲橫渡,何敢求我心如初!天地不容,我安陶自去也!”
劉猙驚疑不定,眼看安陶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外,他三兩步搶下高階,揪住聶岸的飛魚服領問:“你為什麼不攔她!”
聶岸卻在此刻噤了聲。
劉猙被這沉默徹底激怒,探出手就要去拔繡春刀,才剛按上刀柄,就感到一陣阻力。
錦衣衛的中途撤火,将他逼到騎虎難下的地步。劉猙心底一沉,周遭神色各異但又千篇一律的面孔,在他眼中全都變成一個樣——
惡意的化形。
劉猙胸口如墜大石,沉甸甸,冷冰冰,他咬牙擠出字眼:“你們——”
“罷了。”卻是壽甯侯先開口,他眼底陰郁,“皇上現下還沒有醒,王爺真要鬧得八面來風,等他老人家醒了可沒法交代。”
劉猙怒極:“侯爺說這話,莫不是想把自己摘出去?”
壽甯侯神色驟改,就在這時,燕國公由内監撐着傘走到廊下,歎聲說:“窮寇莫追,侯爺說的有理。何況安陶這一去,便算是與鎮都徹底決裂了,隻可惜那五萬綏雲軍,從此就要背上亂臣賊子的罵名。”
燕國公似是愔惋的一番話,卻道出安陶與綏雲軍已成定論的結局。
雨勢刹那間轉急,瓢潑一般瀉下,潮密的水汽不同程度籠罩在每個人的心上。
劉猙終于冷靜下來,手從繡春刀柄緩緩滑落,他再沒說一個字,跌跌撞撞地走出武英殿,臉色慘白得就像天地間一縷遊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