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觀瀾擱了碟,“為此事,朝中禦史上書彈劾王爺折堕了天家顔面,先帝責令您三日内将佩劍贖回。王爺不願看到這等帶血的生肉食,想來也是痛恨記起那段往事吧。”
劉猙眉宇之間慢慢浮上一層郁色。
聽了葉觀瀾的話,他鼻尖好似掠過一縷腥味,那樣的臭不可聞。當年劉猙站在蒼蠅漫天的肉鋪外,看着象征天家威嚴的長劍,一下一下,攮進那些賤畜的身體,再滿是血污地拔出來。
劍鋒滴落的,是他碎不成形的尊嚴。
劉猙擲了劍,像是急于撇開一塊早就爛到底的腐肉,絲毫不掩飾嫌惡。
他說:“二公子夤夜造訪,是為了白天武英殿的事,來向本王興師問罪麼?”
“豈敢。”葉觀瀾唇線輕抿,“父親心火郁結,一時不留神動了氣,才導緻吐血暈厥。好在太醫來的及時,父親隻需将養幾日,便無大礙。”
他臉容半擡,朱砂在燭火映襯下,明晃晃像極了攻心的一點芒。
“其實比起我,朝中真正想對王爺窮追猛打的,可是大有人在。”
劉猙面頰猛一抽搐,半晌沉默不語。
葉觀瀾繼續道:“王爺大概有所不知,您圍逼安陶郡主緻其遠走的消息傳開,言官立時沸騰,彈劾您的奏折當天下午就堆滿了都察院的書案。不過言官麼,口誅筆伐慣了,有點風吹草動就要上書彈劾。王爺可以不把他們的話放在心上,但唇舌之外的相争,您可不能不當心。”
劉猙沉聲:“你什麼意思?”
“京營,”葉觀瀾臂垂搭在桌邊,手指緩擡,“已經開拔回京。王爺這些時日得以如此順暢地緝拿江湖豪強,與京營突然離開鎮都有很大關系。可是現在,有人卻以靖安為名,将京營幾千兵馬急召回宮。所謂靖安,靖的是誰,王爺心中應該清楚。”
盯着劉猙陰晴不定的臉龐,葉觀瀾放緩了語調,一字一字說:“簽發調令的人,正是壽甯侯。”
劉猙嘴唇輕輕一顫,這個細微的變化沒能逃過公子的眼睛。
葉觀瀾決定乘勝追擊:“王爺既不清楚京營的動向,想必還有一件事,您同樣被瞞在鼓裡。”
“......何事?”
“錦衣衛都指揮使聶岸,密調神機三營連夜趕赴鎮都。先遣斥候列已在宵禁前秘密入城。”
“這不可能!”
劉猙霍地起身,鮮醬牛肉拂落一地,他斬釘截鐵道:“錦衣衛早已失了對神機三營的調度權,旨意是皇上親下的,豎子休想蒙我。”
頓了有頃,葉觀瀾緩聲說:“王爺果然早就和錦衣衛暗中往來,否則鎮都的大事小情,您又怎會知道的這般清楚?”
劉猙語窒。
二公子慢慢露出個笑,燭花微爆,噼啪一響,在兩人心上濺起不同波瀾。
“聶岸雖因天樞閣之事得咎,但兵符尚未交到太子手上,所以神機三營現下仍歸錦衣衛管轄。兩方兵馬齊至,王爺以為自己的五千親兵能夠撐到何時?”
眼看劉猙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葉觀瀾指尖落定:“王爺該不會到現在還認為,外戚也好,錦衣衛也罷,仍舊是您的盟友吧?”
他額間朱砂愈熾,在這略顯悶熱的窄室裡,卻襯得眉眼疏離。
“王爺夥同錦衣衛,設下了嫘祖廟屍案一局,企圖引郡主落入其中。但此事卻要賠進吳永道獨子的性命,想來壽甯侯必不會應允。所以,他不是你們的合謀。”
劉猙攥緊拳,佩劍就在腳邊一步之遙,但他沒有動。
“同理,王爺盜賣軍糧多年,朝中定有幫手。而錦衣衛受命監視藩地動向,卻對王爺中飽私囊之事毫無洞察,唯一的解釋便是聶岸同樣參與其中。然而壽甯侯監管戶部,掌天下糧倉,南邊戰事進行的如此激烈,一旦軍糧出現纰漏,他這個主政閣臣第一個難辭其咎。孫俨固有私心,但他無謂因為這點蠅頭小利铤而走險,由此可以得出結論,在軍糧盜賣連同後來的嫘祖廟陳屍案上,一切皆是聶岸所為,壽甯侯并不知情。”
葉觀瀾話鋒一轉,“但七年前皇子之死,方皇後被陷蒙冤,是王爺因勢利導,替孫貴妃掩蓋了殺人罪行,同時也阻止方老将軍繼續追查軍糧之事。便是從那時起,王爺自認和外戚之間達成了某種默契。您想當然地以為,壽甯侯會在對峙時站在您這一邊。可事實證明,他沒有。”
指甲深深嵌進肉裡,劉猙卻感受不到疼痛。他酒氣全消,向旁挪了一小步。
“王爺知道這意味着什麼。”葉觀瀾逼視着他,“壽甯侯與聶岸,各自因為不同的原因成為了您的‘盟友’,卻又都在緊要關頭落井下石。王爺如今身負弄權自專、威逼忠良等諸多嫌疑,他們卻不約而同地隐身幕後,您難道仍覺得這隻是一個巧合?”
劉猙腦門滲出細汗。
陡然之間,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挑起地上長劍,劍鋒直指葉觀瀾眉心,“什麼軍糧,什麼構陷,全是一派胡言!信不信本王現在就斬了你。”
葉觀瀾迎着劍芒,拈起盤中的醬牛肉,湊到鼻端聞了聞,被那腥膻氣熏得微微皺眉,但還是放在嘴裡慢慢嚼了。
“王爺不要誤會,觀瀾此來,是想告訴您一個真相。王爺興許早就知道,隻是不願承認罷了。”
肉香伴着淡淡的血腥氣在口中化開,葉觀瀾斂眸細品,一邊說,“整件事背後,一直有雙看不見的手在操控着。您、壽甯侯、錦衣衛,都是棚頭傀儡。”
“而現在,”葉觀瀾擡起眸,眼底蔓着同肉片上一模一樣的細密血絲,他冷酷地說,“有人要剪斷您背上的這根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