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隻有一個,便是有人替陳家作保。
“陳老爺子膝下有一女,早年許嫁了河西大商猗頓氏,兩家由此結下姻親。猗頓現任家主猗頓蘭,也就是陳岐的姑父,接掌家業十餘年以來,将猗頓氏從河西一普通富戶經營成如今的西北七大商之首,甚而取代了昔年加嫘族的地位,手段可見一斑。如果是他出面贖人,是不是就順理成章多了?”
劉猙嗫嚅着答不上來話,陸依山眸光猝然變厲。
“要是咱家沒猜錯,猗頓蘭就是極樂樓背後的主子。而壬寅宮案後,代替加嫘族與王爺合謀繼續從事販私生意的,應當也正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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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觀瀾起來了。
昨夜原是來找陸依山商議訊問的事,然督主聊完正事勁頭尚足,硬是留下二公子夙夜不懈“忙”到雞鳴時分方歇。
葉觀瀾腰酸背痛地睜開眼,發覺日影已經斜到廊下,想起昨夜那場荒唐,耳根瞬時紅熟一片。
陸家父子在前院,陸向深又不知犯了什麼錯,被老閣主追讨幾條街,天快亮時終于在陸宅門口被逮了個正着,這會正倚着牆角倒立罰抄。
見葉觀瀾從陸依山的房中出來,父子二人皆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倒是葉觀瀾局促得手腳不知往哪放。
“晚輩,見過老閣主。”
陸崛殊正闆着臉訓人,看到葉觀瀾,變臉比變天還快:“阿山走前特地叮囑過,說娃娃你一宿操勞,不叫吵醒你,老夫被這混小子氣的,一時就給忘了……都是自家人,鬧這些虛禮做甚,往後你就随了依山,叫我師父便好。”
葉觀瀾被這句“自家人”鬧了個大紅臉,陸向深卻在那頭如見了救星一般:“公子,好公子,看在師兄的份上,替我讨個情罷,我實在撐不住、唉喲......”
陸崛殊屈指一彈,封住了兒子的嘴,叱聲完蛋玩意兒,“那夜我命你守好宮門,你何故擅離職守?若非阿山趕去的及時,後果隻怕不堪設想!過後全城搜捕,又是連四相的影子都沒見着,你還有臉求情!今兒這本拳譜抄不完,你就别想下來了!”
陸向深嘴裡銜着筆,勉強騰出手拭汗,含含糊糊地辯解道:“我不是看師姐的人馬也在嘛……”結果不出所料又挨了一記響栗。
葉觀瀾夾在中間,對他們父子的恩怨左右為難,見桌上攤着簡報,所述内容與極樂樓相關,便問:“師父可有眉目了嗎?”
陸崛殊搖頭,神情略顯凝重:“南屏閣立足江湖幾十載,竟對這個組織聞所未聞。這些天,老夫命人查遍過往十年的拾晷錄,連一點蛛絲馬迹都沒有發現,當真是陸翁老矣,耳目也跟着不好使了。”
聽他隐隐有傷感之意,葉觀瀾忙勸道:“師父切勿自責,封豕長蛇一眼可見,城狐社鼠掘地難尋。極樂樓若都是像陳岐那樣早已‘死去’之人,南屏閣想要洞燭幽微,自然沒那麼輕易。”
公子話說得妥帖,令陸崛殊心頭豁然開朗,再瞧自家着三不着兩的糊塗兒子,真真覺得沒眼看。
“娃娃,”他口氣放得愈溫和,“你是怎麼猜到修羅琴的身份的?”
葉觀瀾目光不由得一黯:“觀瀾幼妹葉思雨,一時為情字蒙眼,引狼入室。陳岐欲借葉家之力,混入禦前行刺,二人私下秘語時,少不得言及從前事。舍妹心癡,把對方說的每個字都記在心上,這才叫人發現了破綻。”
葉觀瀾說話時面色如常,可事實上,自那晚以後,葉思雨就成了他心上一塊放不下的石頭。
他的這個三妹妹,看上去天真跳脫,遇事萬般伶俐,葉觀瀾卻清楚,在她心底,始終因其庶出的身份暗藏了一份卑怯。
事實上,葉家無人在意這些,加之有前世的虧欠在,葉觀瀾打心裡對這個妹妹充滿了憐惜。
宮變之後,修羅琴的身份浮出水面。葉思雨大病一場,稍好點,就拖着病軀在祠堂整日整日地長跪不起,誰勸都不管用。
江姨娘看在眼裡,無人處偷偷哭了好幾回。
葉觀瀾何嘗不焦急,隻苦于葉思雨得的是心病,而心病最是難醫。
陸崛殊歎道:“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不過話說回來,你這妹子也是真性情,倒很對我的脾氣。”
葉觀瀾聞言竟即跪倒,長長一拜後,擡起頭懇切道:“關于舍妹,晚輩有一不情之請,還望師父成全……”
聽完葉觀瀾的請求,陸崛殊沉吟有頃,說:“将三丫頭送往武清山也是一法,既全了葉家聲譽,也能少些閑言亂耳。谛悔師太與我原是舊交,這點面子多半還會賣我。隻不過,清修生活寡淡,小丫頭如花似玉的年紀,老夫怕她捱不過啊。”
葉觀瀾卻正容道:“葉家官名清正與否,從不須閨閣女兒來證明。何況這件事三妹妹也是受害者,觀瀾請師父代為引薦,隻為讓她暫離這傷心之地。加之三妹妹自己亦有此意,我為人兄長,自當萬事都要替她籌謀。”
陸崛殊看着他,大笑:“好,好一個官名不系閨閣女兒身!老葉相的家教果然不同凡響。既然三丫頭自己也願意,老夫這便修書一封給師太。”
車套好了,歡喜在外探頭探腦。葉觀瀾道過謝,又看了看一個勁朝自己使眼色的少閣主,猶豫片刻,說。
“那夜綏雲軍入鎮都,将宮城圍得鐵桶也似,禀天門更由南屏閣精銳親自把守。四相究竟何以闖過重重關卡混入内闱,師父當真以為此事全乃阿深一人輕敵所緻?”
陸向深拼命點頭附和,陸崛殊瞪他一眼,稍頓,“娃娃的意思……”
“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颛臾,而在蕭牆之内也。”葉觀瀾唇線輕抿,“老閣主可還記得,修羅琴殺害吳家子後匿迹象姑館,卻始終沒有暴露身份的事嗎?當日我們皆以為是閣中密探大不察,但有沒有一種可能,那也許并非隻是大意而已?”
天牢中,訊問還在繼續。
“猗頓氏參與軍糧盜賣生意,當然有理由對安陶動手。可事到如今回頭再看,他們精心謀劃了一局又一局,結果隻是逼得安陶與鎮都決裂,并沒有非置她于死地不可的意思。這就很有趣了,猗頓蘭不擔心盜賣軍糧的事情敗露,卻不計代價欲将手握五萬重兵的綏雲主帥排擠出朝堂,他這麼做用意何在?”
見劉猙目中熠然有光閃過,陸依山胸中有數,掌心轉出羊皮卷,在他面前席地鋪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