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移防的旨意已下,戶、工兩部正着手征調糧饷、勞役等,吏部才把武官弁将的初拟名單呈送吉止園,軍鎮籌建的一應事宜,目前看還算進展穩妥。啊......輕點。”
“從前不知公子原來這樣怕疼,還是咱家嬌縱的罪過?......那名單我也看了,其他都還罷,怎的權責最重的西北參議道人選還空着,詹事府那幫老學究,焉能在這種事情上本末倒置——這裡不行?”
葉觀瀾伸手搡了一把督主肩膀。
陸依山擡起頭,見二公子眉心緊蜷,眼底含嗔,知道這是真惱了,遂挺身改吻上了他的鬓角。
“依照慣例,”葉觀瀾側着臉,止不住的眼淚澆濕了枕褥,他啞聲說,“參議政事的位置不必另設,由總兵一職兼任即可。可兄長回京已快兩月,令其折返的旨意卻遲遲沒有頒下來。”
不令折返,便是扣留的意思。将葉憑風這樣一個手握兵權的高級邊将質押于京,很難不引旁人想入非非。
陸依山壓下身,與葉觀瀾緊密相貼時,看清了那雙含情目裡淺蘊的憂愁。他攏住他臉頰,指尖一下一下安撫似的摩挲着。
“未必就是鉗制。參議政事的權力太大了,一座應昌軍鎮還自罷了,一旦大軍入駐懸谯關,糧饷問題總要解決,附近川陝甘幾州的府庫都要動員起來。不光銀糧,運糧的人力也得調撥,今年的徭役已經征過了,不能加重百姓負擔,隻能幾州駐軍來幹。如此一來,西北大半的人财事權都歸集到參議政事一人手上,加之你兄長原就兼着臨洮總兵的差,和九邊其餘幾座軍鎮也有過從,這叫太子怎能放心委任?”
不能委任,又不能另派他人,因為那樣做就太明顯了。
葉家剛在平藩之亂中立下大功,尤其葉憑風,一封“九邊同參”的奏呈響遏皇庭,為太子親姨母的出逃争取了時機,如果太子此時修改任命,無異于昭告天下,他也是個過河拆橋的主。
天子病苛,儲君當政,正是主少國疑的時候,于劉晔而言,當務之急莫過于籠絡人心。
而葉憑風的存在,恰恰把他推向了仁義與權位的兩難境地。東宮隻能通過這種擱置的方式,來掩蓋他難以啟齒的君王之憂。
陸依山說不是鉗制,但同樣了解東宮心性的還有葉觀瀾。他明白太子心裡隻怕早已怨上了葉家。
城下覆軍殺将,從來不隻在史書裡、唇舌上。
陸依山察覺到公子的不安,轉而用手掌蓋住了葉觀瀾的發,下巴輕輕抵在他額頭。
這是個類似保護的擁抱姿勢,葉觀瀾把臉埋入了陸依山頸窩,嗓音顯得沉悶。
“聽說陛下為嘉許孫氏誕育皇子之功,下令刊印《閨閣懿範》一書,後來擱置了。這些天不知怎地,此書竟又在鎮都各大書行風行起來。”
漢藩一亂,東廠有太多事情要善後,根本留意不到這上頭來。陸依山想了想,“好像是聽誰說起過,這幫要财不要命的商人,連皇家的笑話也敢看,鎮撫司當真暈了頭,連這種事都未曾發覺。”
葉觀瀾沉默半刻,“壽甯侯才鬧出驚天之亂,褒揚孫氏的書作卻在市面上廣為流傳,這是在打陛下的臉呢。督主以為,幾個見錢眼開的商人,能有膽量做這樣的事情?”
檐角嘀嗒着水聲,陸依山手指緩擡,似有所感地道:“你想說,這是太子的意思?”
葉觀瀾于他臂彎中仰起臉,“方皇後之死,固然是因孫氏挑唆,可說到底,陛下的疑心才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太子被冷落吉止園七年,一路走來戰戰兢兢,他心怨孫氏甚至到了辱屍的地步,對于這個始作俑者的父親,難道就半點怨恨也無?”
疏疏落落的雨點斜飄進廊下,兀自霰霧般濕籠着芭蕉與袖袍,劉晔袖手而立,凝眸看雨珠飛濺,把朱甍與碧瓦染得蒼微朦胧。
容清臂間搭着蓑衣靠近,喚了聲殿下,“您往裡站站,别叫雨水打濕了身子。”
劉晔置若罔聞,問他:“容清,你還記得孤是何時搬進的這吉止園嗎?”
容清正自盤算,劉晔緩聲道:“猶記得母後離世那年,父皇雷霆之怒未減,将我扔在永巷自生自滅。宮中諸人,哪個不是拜高踩低觑帝王心意行事,我一個無寵皇子,外祖家又落敗了,誰還會拿正眼瞧我。”
雨聲敲打,劉晔深深陷在那段往事裡,背影愈顯得孤凄。
容清不敢打斷,他是打小伺候東宮的内官,親眼見證了方家的烈火油烹和一朝落魄,當然也曾目睹殿下是如何從天之驕子淪落為永巷裡無人問津的可憐蟲。
容清心口忽像被針紮了似的,一陣陣地揪疼。
“孤是死過一回的人,往事千端,孤能踩着那些陰謀算計走到今天,往後也不憚直面風摧霜欺。誰若阻我,便隻剩下一條路,絕路。”
太子的嗓音褪去稚氣仿佛隻在一夜之間,容清聽出那話裡的狠絕,籠罩在心頭的惆怅蕩然無存,轉而被一股無名的恐懼取代。
“太子得以出永巷,是用自己的性命賭來的。”
陸依山語聲微凝,褪去的束袖就放在枕邊,他回憶道:“那年覆舟山行獵,宴飲之上,有人提議以活人與獸相博取樂,陛下應了。然就在比試臨近尾聲時,一頭野牛突然發性,直沖觀禮台而來,危急關頭,是太子舍身護住了陛下,才給錦衣衛緝捕兇獸争取了時間。”
當年那場行獵,葉觀瀾因不願目睹人獸纏鬥的血腥場面早早退場,對陸依山所言印象并不深刻,但他大緻猜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