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時節的雨水動辄瓢潑,又總在日頭升上來以後,蒸騰無蹤。雨水的迅速汽化像極了劉猙之死,生前陣仗再轟烈,身後連存在過的痕迹也難尋覓。
日色已過申牌,夕照日頭放着蠟白的光,大地上一絲風腳也沒,悶熱得仿佛午後那場大雨從未來過。
太子劉晔沐完浴,半躺在竹涼椅上,眼皮似阖非阖,兩條平直得細條一樣的眉心始終折痕不去。
他一直沒吭聲,容清在旁,鵝毛扇招得手都酸了也不敢停,他清楚主子這是心頭有火,也知道主子這股無名火緣從何起。
漢王死得難堪,陸督主花了不少心思,才堵住外頭那些悠悠衆口。此事按理就該了結在這裡,偏劉猙死前還留下了一紙供狀,對他買通女官陷害方皇後之事供認不諱。
盡管東廠使勁手段,仍未能從他口中撬出同謀者,但太子卻為此感到欣喜若狂。
容清太明白自家主子之于翻案一事的執念,方皇後污名未雪,這事就像一道緊箍咒,死死勒在劉晔的腦門上。他曾經無數次聽見太子哭腔喚着“母後”,從噩夢中驚醒。那睜目時的絕望與怨憤,給容清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當認罪書被呈到劉晔面前的一刹那,容清從他眼底,清楚地看到亢奮的火花瞬間爆開。容清合理懷疑,若非常年自抑使得東宮對情感有着超乎常人的把控,他怕不是即刻就要拿着那紙供狀跑上城樓,狂呼着告訴所有人,自己的母親何其無辜。
然而太子的欣喜未能持續多久,丞相葉循的連封上書,兜頭給他潑了一大盆涼水。
容清現在想想,還不禁為白天老相與太子劍拔弩張的對峙情形,感到心有餘悸。
葉循自武英殿與劉猙強辯嘔血以後,就一直抱恙在家。此番聽說太子有意下诏澄清壬寅宮案的真相,卻硬是拖着病軀,在葉待诏的攙扶下,執意入宮面谏。
“壬寅宮案的内情,絕不宜在此時昭告天下。”葉循說話帶喘,口氣卻不容置疑,“殿下可曾想過,倘若将劉猙的罪行公之于衆,則其盜賣軍糧一事也将随之曝光。甘陝兩省十六州,屆時會有多少官員被牽扯進來,殿下若一查到底,難不成要把他們都抓起來殺頭嗎?”
劉晔陰沉着臉道:“便是要查,也得按部就班,老相何至于危言聳聽。再說,偌大西北官場,孤就不信,真能生出那許多神奸巨蠹來!”
葉循兀立大殿中央,身似朽木,可容清卻無端覺得,這節朽木一旦燃燒,四濺的火星足以照破河山萬朵。
他痛咳着,急喘着,好容易平複下來,話隻能緩着說,一字一句卻又好比铮铮金石音。
“殿下三思。七年前,鎮國将軍方時繹借提恢複開中,希望徹查西北糧政時,殿下雖未經事,但也理當略有耳聞。方老将軍自始至終沒有明提盜販二字。何也?因為他很清楚軍中吏治已經壞到了何等地步,一旦圖窮匕見,于西北官場而言,不啻為一場大地動。以老将軍鐵馬冰河的性子,他尚且知謀定而後動,殿下怎就想不明白這個道理。”
葉相後來的話已經可以說是聲色俱厲,劉晔面上青一陣白一陣,但終究隐忍着沒有發作,他沉聲道:“老相的顧慮孤明白,也請老相憐恤孤為人子的一片心。母後骨枯黃土整七載,到死都背負着失德的嫌名,而今真相已然浮出水面,孤隻想還母親和方家一個清白,又有什麼錯?”
讓容清感到驚訝的是,葉相一反常态地與太子針鋒相對,“自古雲,成立之難如升天,覆墜之易如燎毛。應昌軍鎮方今落成,這中間經曆了多少風波險阻,殿下心裡該清楚。倘或此時因刨根究底在西北重新掀起大故,前番諸多犧牲讵不白白浪費?”
劉晔冷冷說道:“軍鎮是軍鎮,孤為母後正名,半點礙不到那上頭去。”
“西北官場人心浮蕩,征糧調兵處處受阻,怎麼就礙不到那上頭去?”
“……盜賣軍糧的事,孤盡可以按下不表,隻求還母後一個公道。”
葉循厲聲:“劉猙的供詞但凡被世人知曉,餘者不論,西北十二都司的十萬将士豈肯善罷甘休!其時軍中嘩變,追着朝廷讨要說法,殿下應是不應?若應,官吏惶惶,不應,則卒伍生怨,這般進退失據,殿下又該如何自處。殿下已是臨朝之君,怎麼就不知道公心言政,收一收小兒家的脾性呢!”
好一記當頭棒喝,容清在旁聽得是心驚肉跳,餘光輕抛,隻見太子鼻翼劇烈翕張,臉頰因憤怒繃出了深刻的細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