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陸依山眉宇間的嫌棄,無所謂地聳聳肩:“就是些糕點啊,蜜餞啊什麼的。聽說我被外放出京,天香樓裡的姑娘個個難過得不得了,偏要塞這些吃食與我,不收便鬧着要投河,我能怎麼辦?”
陸依山聽着他滿口着三不着兩的胡吣,把簾掀高了些:“這些都是?”
隻見原本不算緊仄的車廂,一多半都被大大小小的食盒填滿,簡直叫人沒處落腳。陸依山隐約聽見這小子從昨兒下半夜就圍着馬車忙碌,卻怎麼也沒想到,他是真把自個當成大肚彌勒佛來伺候了。
一陣風鑽簾而入,車内傳來了幾聲咳嗽,陸依山把簾放低,濃眉擰緊道:“你我此番是戴罪流放,太子殿下顧念舊情,才沒有賞你我鐐铐。你這般張揚行事,是生怕不得落人口實嗎?”
陸向深被說得啞口無言,瞧着除去七彩蟒袍,僅剩一襲粗衣的昔日九千歲,臉上頑笑神情盡斂,半真半假地說了句:“三十年河西啊!”
這句話對于陸依山來說,的确再合适不過。從當朝權宦到今日之階下囚,他甚至隻用了三個月的時間。
自當日在武英殿怒叱陸依山後,那位托賴九千歲救命之恩方得起勢的少年儲君,竟似真的把過往種種忘個精光。
他不僅囚禁了陸依山,再不言開釋之事,甚而以中書房被燒為由授意都察院,對東廠早年偵緝過的案子從新篩查一遍。
要知道,東廠為天子心腹,辦的都是些不當與外人知的陰私差使,手段上不合規程,甚或顯得腌臜,都是再正常沒有的事。
以往皇帝不問,朝臣們也都心照不宣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下東宮明令徹查,那些曾經被九千歲揪住把柄吃過虧的人,哪個不摩拳擦掌競相上奏,唯恐自己一腳落下的遲了,不夠對陸依山造成緻命一擊。
昔年煊赫無兩的東廠,就這樣淪落為千夫所指的落水狗。
短短幾天時間,雪片似的奏折砸向都察院,堆滿左都禦史的案頭,給這位九千歲羅織罪名,似乎成了天底下最易如反掌的事情。
左都禦史的具報很快呈到劉晔面前。那是個秋風乍起的傍晚,劉晔的臉色就像窗外晦冥不開的暮色,陰沉得讓人倍感壓抑。
他手邊,放着容清這些天暗中監視陸依山掌握的情報。其中,某年某月某日什麼時辰,葉待诏趁夜探視督主,拂曉時分方退,諸如此類情形記錄詳細,且不勝枚舉,好像愈發坐實了陸依山勾結外臣的罪名。
“你給孤看這些,是想說陸依山早有不臣之心麼?”劉晔陰郁地開口。
容清忙回道:“奴才隻是奉殿下之命,将看到的聽到的如實記載而已,不敢妄言其他。”
劉晔看他懼怕的樣子,眼底劃過一抹暗影,片刻緩了口氣道:“你做的很好,孤早該想到,他正因和葉家有了首尾,才會在前遭舞弊案中那般賣力。陸依山明知母後是受葉循所托,方遭池魚之禍,還要偏幫葉家阻攔孤為母後翻案。這樣吃裡扒外的東西,孤當真是錯信了他。”
容清躊躇着問:“那殿下……打算怎麼處置陸依山?”
裡間再度傳來昭淳帝混沌不清的辱罵聲,劉晔眉頭微皺,起身在空地上踱着步:“師出須得有名,陸依山為父皇效命多年,一直頗受信任,孤即便要拿他,也得尋個能孚衆望的理由,否則豈非白白授人以柄。”
容清眸光一動,望着條案上的具報,說:“憑這些,難道還不夠堵悠悠衆口?”
劉晔頓足,睇向他。
容清解釋:“私德不淑,挾權亂政,都察院羅列種種,隻需稍作誇大,不就是該投畀虎狼的重罪麼。”
劉晔寂了須臾,顧自看着容清追問:“怎麼個誇大法?”
說話間他臉上神情難辨,一雙深不見底的瞳仁薄光下幽幽閃爍着,仿佛潛藏了無限危機。容清打小伺候這位少主,從永巷到吉止園再到武英殿,都是他陪着他一路走來的。可是平心而論,容清也不敢打包票說,自己真的了解這位年僅十七歲的太子殿下。
但話已出口,絕無轉圜餘地,容清深吸一口氣,把腰躬得更低。
“陸依山身負皇恩多年,全憑今上寵信,才坐穩東廠提督的寶座。而今江山疊代,他唯恐殿下登基以後自己的地位不保,所以勾結外臣,煽動學生起勢在先,後又假借雷殛之故銷毀卷宗,意圖使壬寅宮案的真相永遠石沉大海。如此就算殿下榮登九極,仍難擺脫一個有罪的外祖家,您的天子之位坐不穩,隻能聽任葉家與東廠左右——殿下以為,這樣的說辭,夠不夠定他一個欺君之罪?”
容清素來寡言少語,鮮少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他今日這般反常,劉晔也沒有刨問,隻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良久。
就當容清如芒刺背之際,劉晔擰身回到禦案前,一展袍袖:“容清,你來,替孤研墨。”
昭淳二十五年,太子親政三個月後,東廠提督陸依山因為觸怒東宮,被都察院羅列擅權之罪九,欺君之罪十,經承東宮手谕,革去司禮監事并東廠提督之職,刺配甘州,永世不得返京。
诏書既下,太子連夜命人取走陸依山的廠公之印,令其十日内啟程赴沣城大營報到,不得延誤。
這一番雷霆愆罰,實實讓許多人驚掉了下巴。
曾經叱咤鎮都的九千歲,竟以這樣一種方式黯然退出朝堂,一時間無論親友仇雠,都不禁發出伴君如伴虎的感歎,就連向來曠達的陸向深也不能免俗。
陸依山倒是看得平常。
聽罷感慨,他淡聲說:“有起勢,便有落勢。為人臣子,君王用得上你時,你便是出鋒利刃,一朝奸邪斬盡,誰也不想身畔再現刀兵,古往今來莫不如是。拾晷錄記載幾朝興亡,這樣的事你見得還少嗎?”
陸向深哽了哽,按捺不住道:“這一去興許就是永遠了,鎮都城裡的人跟事,你都能舍下不成?”
陸依山緘默了。
他很清楚陸向深所指為何,也知道甘州去京千裡之遙,二公子的鴻雁再矯捷,到底飛不過現實在兩人中劈開的天塹。
然縱使有一萬個理由傷離别,陸依山沉默後,僅是搭了搭眼睑,道:“時候不早了,趕路要緊,莫要贻誤了行程。”
他退回馬車内,靠壁坐着的朱苡柔朝此投來一瞥,想說什麼,終是别開了視線。
馬車将将行過三裡亭,車輪咿呀刹停。沒等陸依山出言詢問,陸向深在外道:“阿山,亭中有人。”
陸依山下了馬車,走進三裡亭。待看清等待之人的背影後,他急趨幾步,屈下一膝道:“見過太子殿下。”
劉晔轉過身,一襲天青色甯綢長袍,低調卻不失風流,襯得他眉似春山,面如冠玉,尤其一雙内含神光的眼,和陰鸷多疑的昭淳帝出入甚遠。“他其實還是更像方皇後多一些。”陸依山在這個瞬間如是想。
劉晔微服出宮,身旁一個近衛也無,陸依山不覺擔憂:“殿下如今已是千乘之君,行止安危皆幹系蒼生社稷,怎能如此任性怠慢?”
劉晔笑道:“從前都是督主替孤操持這些事,孤早就安心慣了,一時未及思慮那麼多而已。”
一句“慣了”,讓二人神情皆淡。過往七年相互扶持的時光,走馬燈似的從腦海閃過,陸依山低聲道:“皇城風浪雖平,暗流依舊洶湧。臣此去,望殿下珍重自身,萬事謹慎。”
劉晔仰見晨星,像是極力掩飾自己的動容,未幾道:“甘州去京千裡,蛇蟊盤踞,督主此行亦當慎重。”
陸依山突然正色:“殿下寬心,臣一定會為您揪出這條害國毒蛇。”
時間溯回到三天前,劉晔派人取回廠公掌印那晚。誰也不知道,那個奉命傳話的内監,正是喬裝後的太子本人。
“虺、蜧、蛟……你是說,那個邊商猗頓蘭并非極樂樓真正的主人,他在城南水獄豢養的虺兵,不過是組織裡最低階的一環?”劉晔凝聲道。
“小……”陸依山卡頓了下,“漢王妃交代,極樂樓等級森嚴,職責劃分明晰。猗頓蘭通過宰白鴨培植起來的死士,譬如修羅琴之流,代号為虺,僅負責執行一些簡單的刺殺任務。極樂樓的主人還通過一些途徑,收養了很多孤女,精心教養,将之作為籠絡目标的……工具。先前意圖陷害舉子曾雉的花魁玉痕,也是其中之一。他們把這些女孩喚作蜧,又名玉京子。”
劉晔陷在自己的思緒裡,沒有留意到陸依山話中的痛憐。
他繼而問道:“長蛇成虺,蚺化為蛟,那又是指什麼?”
陸依山呼吸陡沉,一字一闆,像是齒龈都要咬出血來,“蛟者,組織文武兩道的佼佼者,文臣裡齊耕秋是;武道上,比八面魔技高一籌的四相亦然。而極樂樓中類似的高手,還有很多。”
四相江湖地位之崇,劉晔縱在深宮亦有耳聞,一個極樂樓竟能容納那麼多頂尖高手,劉晔聽罷,也不禁露出悚然之色。
“如你所言,這個龐大的組織盤踞西北多年,不僅操縱了軍糧生意,還曾借齊耕秋之手幹預朝廷選士,眼下更牽扯到精鐵走私之事……”劉晔神色越發地嚴峻,背襯着月光,他雙眸清亮如洗,“孤有一個想法,不知督主願不願意配合……”
長風吹動簾響,陽光照破霧霭。
陸依山思緒回籠,道:“臣鬥膽問殿下一句,當日您按下姜維的密報,又尋隙将臣軟禁,是否已在為今日所言之事綢缪?”
劉晔笑了笑,沒有否認:“什麼都瞞不過督主。”
陸依山道:“可是臣有一事不解,殿下欲做出與臣決裂之勢,為何連身邊人也要隐瞞?”
劉晔年輕的臉龐籠上一層陰翳,他沒有直接回答,側向亭外,微微揚聲:“來人,把孤為督主準備的踐行酒端上來。”
伴着他話音落點,容清面若死灰抖似篩糠地端着酒盤,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