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督主,請......”容清面白如紙,手顫到握不穩酒壺,酒水一度潑濺出來,失了分寸的樣子和平常判若兩人。
陸依山心中已有猜想,再看太子劉晔,神色雖然如舊,眸中那股冷意卻令人不敢逼視。
“容清,從前你不是這樣不穩重的性子,今兒這是怎麼了?”劉晔溫和地問道。
容清嗫嚅着:“奴才,奴才......”他話未能說完,初秋的寒風裡早已淌了滿臉的汗。
劉晔接過酒壺,替陸依山把杯倒滿,不疾不徐地說:“孤已如你所願發落了督主,容清啊,你對你背後的主子也算有個交代了,這麼慌做什麼?想當日你殺孫俨滅口,借小内監的嘴向孤密告三大殿走水的真相時,城府可不止這麼點呵。”
四野阒然間,風驟起,飛沙走石拍打得亭欄噼啪作響。容清驚掉了手裡酒盤,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劉晔睥視着對方後腦勺,冷道:“你跟孤這麼久,最該清楚孤的脾氣,孤讨厭不識時務的人。所以容清,”他微微傾身,酒液在杯中搖晃,卻始終不曾潑灑出半點,“你要不要現在就告訴孤,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容清埋着頭,肩膀劇烈抖動,兀自泣不成聲。
劉晔耐心告罄,以眼神示意陸依山,後者箭步上前,别住容清的一條胳膊,将他那身内監補服自肩頭猛地撕開,一枚不起眼的黑色蝮蛇印記,赫然曝露在天日之下。
這下容清連辯解也不敢了,望着太子冰冷厭憎的眼神,又看了看一旁的陸依山,他終于明白,什麼訓斥,什麼君臣離心,都不過是東宮與九千歲合謀演的一出戲罷了。
這種被戲弄的感覺,令容清在絕望中反而被催逼出一股無以名狀的憤怒。他跌跌撞撞起身,忘了自己還受制于人,一記并不高明的生撲,扯斷了他被陸依山鉗住的左臂,鑽心的痛楚瞬間襲湧,他呼吸幾快停滞,卻還掙紮着向太子靠近。
“放開他。”陸依山轉眸,太子又重複了一遍命令,不帶任何感情地,“放開他。”
陸依山松開手,容清失去重心地摔了下去,再也站不起來。他用那條僅剩的好胳膊,一點一點挪蹭着,爬到太子身邊,擡起滿是髒泥的手,艱難觸碰到太子的一片衣角。
“殿下,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劉晔不答。
“殿下知道,您早就知道。”容清自嘲地笑起來,笑着笑着臉上卻爬滿了淚水,“奴才忘了,自個打小伺候的主子,心思原是最細膩的。”
劉晔像是被這句話觸動,眸光忽閃了下,随即又冷硬如鐵。
有頃,容清止住了哽咽,“殿下早知奴才的身份,為何還要留着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東宮的逆鱗在哪,背叛是決計無法容忍的。
聞言,劉晔神情倏冷。
他一振袖,容清眼睜睜看着那片衣角從掌心滑走,就仿佛希望也随之逝去,眼底的火苗徹底熄滅。
劉晔遲遲不出聲,陸依山便代他答:“若非你這個太子心腹親眼所見,旁人又怎會相信,我與東宮确已離心離德。也唯有讓人相信,殿下因翻案一事惱極了我,之後假以流放之名派我去西北,方顯得順理成章。”
容清越聽越慘無人色,胃裡猶如墜了一塊沉甸甸的冰。他意識到,自己數月間與西北之地往來的信鴿,怕不也一直都在東廠的監視之下。
涼意從胸膈髒腑蔓延到四肢,容清在這一瞬裡甚至感受不到軀幹的存在。
他僵硬地轉動頭顱,面向劉晔麻木不仁道:“殿下,奴才自知已是百死難贖,但請殿下再信我一回,奴才真的是第一次……”
劉晔悄然捏緊袖口:“容清,你六歲時便到孤身旁伺候,一直以來,孤都拿你當自己人待。壬寅年冬天,孤被發落永巷,滿宮裡隻有你還肯繼續跟着孤。水滴成冰的時候,孤染了風寒,是你用胸口替孤捂腳取暖。孤疑過世間所有人心,卻獨獨,沒有疑過你。”
亭外秋風穿檐,太子的聲調帶上了一絲哽咽。
翻手腥風,覆手血雨,鐵腕權謀下總歸還有一點柔軟的真心。
隻可惜,現實卻将它風幹得隻剩下一具醜陋殘骸。
容清伏地痛哭,十指深深嵌進泥土裡,因為用力太猛而指甲盡斷,血肉模糊。
劉晔終是面露不忍,走近兩步,掖在袖底的手緩擡了擡,似乎想去攙扶哭到斷氣的腳下人。
可這個腳下人哭聲戛然中止,忽地狼躍而起,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把明晃晃的匕首,猶如噴吐的蛇信,直取太子劉晔的咽喉!
陸依山眼底冷光一掠,出手快到令人難以置信。他兩臂鐵鉗一般緊緊夾住容清持刀的手,前後一錯,聽得耳邊傳來骨頭碎裂的脆響,跟着便響起容清肝膽俱裂的呼痛聲。
“刀俎之魚,何敢猶鬥,找死。”陸依山齒間冷冷迸着字眼,旋即側首問,“殿下無事吧。”
劉晔面色鐵青,臉頰還浮着兩團餘驚未定的酡紅,但很快就褪去。
蓦地一隻外表光淨的小瓷瓶映入陸依山眼簾,這對于素來以下藥見長的東廠而言,并不算陌生。
“孤本想念在昔日的情分上,還你一具全屍,不曾想你竟是半點餘地都不願留。”劉晔聲音裡最後一絲憐憫也消失不見,他們的确在最艱難的時日裡相互扶持着走過,但現在,他是扛鼎天下的君王,過分的仁慈是他需要從方氏血脈中剔除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