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稍寂,陸依山挪遠了火盆,折回二公子身邊,不動聲色拽下高高挽起的袖口:“密折已經送回鎮都,楊開帶回了太子的口谕。”
灼燒的感覺消失不見,可督主大人兩道眈眈的視線,卻帶着别樣于火焰的熾烈。
葉觀瀾不自覺搭住腕口,被燙着似的輕撫了撫:“太子怎麼說?”
“隻有八個字,”陸依山道,“利國利民,無有不允。”
燈影下,滟滟燃燒的燭苗雀躍了下。
呂照梁似有所感,起身拿起銀剪把多餘的燭蕊裁剪掉,忍不住又看向門外:“那些人真的會來嗎?”
陸向深跟歡喜搶着最後一袋炒白果,嘴裡塞得滿,話也說不大清:“公子不是說了麼,鎮都已經允準恢複開中,隻要甘州民商順順當當把糧草運到應昌,就能支取三百石的鹽引——你别搶——鹽是多稀罕的東西,他們怎可能不動心?”
歡喜踮腳夠了半天,隻搶着一隻空袋子,賭氣團成團,面朝牆角蹲下生起了悶氣。
呂照梁道:“可今次是要他們自個拿錢來填,結市後方計算利金。販鹽的盈利再大,架不住前期投入也是筆不小的開支。商人無利不起早,我隻怕這些小商們未必肯。”
陸向深故意在歡喜身後,把白果嚼得嘎嘣響:“少東家不也是商人,又為何要來蹚這趟渾水?”
呂照梁一怔。
門外車馬辚辚聲絡繹響起,其間交雜着脖鈴響脆與馬夫的籲喝,此起彼伏,喧鬧有如白晝。
“俺們看到招商榜文裡說,報中前先到您這造冊,待差使辦完後,一并領取輸票和利金——請問哪位是呂記瓷業少東家?”
尋常招商榜文,都會事先言明需輸運糧米的準确數額。商人按斤兩将物資運到後,憑輸票申領鹽引即可,此環節名為“報中”。
然而這次的軍需物資,卻要中糧者預先墊付一部分本金。州府人手有限,精通商事者更是少之又少,二公子稍作思忖,遂将此重任交予百年皇商出身的呂照梁。
許是呂家沒落多年,呂記瓷業這個商号亦許久不曾被人提起,呂照梁乍聽之下愣了數秒,直到陸向深用胳膊肘頂了頂他。
“愣什麼神啊少東家,記賬理賬不是你的老本行嘛!”
呂照梁一顆心在腔裡砰砰直跳,滿院火把太耀眼,刺得他眼眶突然有些酸痛。他斜身倚着門欄,喃喃自語般地道:“這可不是什麼穩賺不賠的買賣啊……”
“這當然不是穩賺不賠的買賣。”葉觀瀾迎風自立,透過習習晚風,仿佛聽見了呂家院中的喧嚣聲,他道,“即便有州府敕令背書,和猗頓商行作對本身就意味着兇險。何況從報中到守支再到市易,這當中又會有多少未知變數,你,我,誰都說不準。”
姜維語結:“那咱們……”
“須彌世間,大道三千,總歸不隻有利害算計。”葉觀瀾側過首,溫然笑道,“大人該聽說過這樣一句話,锱铢可較,人心難較。”
“猗頓蘭壟斷河西商場這麼多年,敲骨吸髓壓得底層小商沒活路,俺們早受夠了這鳥氣。官市肯出手,俺們焉有不附從的道理!做買賣嘛,哪有穩賺不賠的道理,賭了!”
擠擠挨挨的呂家宅院,一黑臉漢子說完,響應聲震如雷鳴。
“賭了!”
“人活一口氣,是輸是赢俺們都認了!”
“跟他拼!”
風驟急,卷起遍地黃葉,弱質單薄的一片,兩片,呼嘯着盤旋着擰成一股黃色飓風,直沖天際濃雲,撕開破曉前最深沉的黑幕。
天光披落下來。
葉觀瀾的發被風吹亂,白衣在疾風裡,給人以随時會被吹走的錯覺,細看卻又那般笃定。
陸依山定定看了良久,忽然走上前,伸手撥開葉觀瀾鬓邊亂發。
那眼神幽邃,仿佛已洞穿光怪萬相,撣開迷離塵色,曆經百難千險方鎖住眼前人。
再也不想移開。
葉觀瀾察覺到他的注視,偏轉臉輕聲問:“怎麼了?”
陸依山收回視線,指尖不易察覺地從葉觀瀾臉頰劃過,笑笑說:“沒什麼,我們二公子說的在理。”神情繼而變得嚴峻,“勞請大人告知那群商賈,此番若得其助力,先前督軍帳搜羅的那些參與盜販軍糧的名單,皆可一筆勾銷。早前人在江湖,有不得已處,咱家全都海涵了。”
甘州魚蝦小商,得官府作保,聯手鲸吞了雲商坊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傳入了高氏家主高銘的耳中。
他面色煞白,手邊放着加蓋猗頓印信的函箋,說話時聲音都在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