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情激憤的百姓驟然寂了寂。
陸依山繼續凜聲道:“朝廷和軍中都不會坐視今春饑荒二度上演,可若爾等再這樣鬧下去,就休怪督軍帳秉公執法了。”
不知是“督軍帳”三個字太具有威懾力,還是綏雲女帥和臨洮總兵接連兩道軍令,給百姓吃了定心丸,軍儲倉外一陣漫長的沉默後,人潮漸漸散去。
姜維松了一口氣,之後數日,他宵衣旰食盯在糧倉外,唯恐軍糧再有什麼閃失。
等裝車、入庫等一應事宜都打點妥當,時間已是三日後,姜維熬得人困馬乏猶不敢歇,轉頭就紮進了書房中。
又三日,慶陽城大街小巷風傳開一個消息——
數天前,名列七大商之二的高家,與猗頓主君在城郊東皇廟外爆發激烈械鬥,傷亡慘痛。
起因竟是高家家主不滿久居人下,借着官市與猗頓商行交鋒的時機,欲偷偷向官府告發猗頓蘭多年走私軍糧的罪行!
講述者繪聲繪色,信誓旦旦:
眼下猗頓蘭身陷囹圄,身為首告的高家外甥鄭姓子,則在沖突中身負重傷,已被接往府衙救治。
為保安全起見,參議政事姜大人親自派兵将高家宅邸圍得鐵桶也似,真正連一隻蒼蠅也甭想飛進去。
此消息一出,最受震撼的當屬那些挂靠在猗頓商行名下的大小商社。
七大商深耕河西多年,甘州早已是藏污納垢之地。渾水中的魚蝦縱不比蛇蛟,能翻起滔天巨浪,可這身上說幹淨,也決計幹淨不到哪裡去。
他們這些年或多或少都沾手了軍糧買賣,而今猗頓蘭驟然被拘,官中既不對外明言拘他的理由,又對城中甚嚣塵上的謠傳放任自流,這難免讓商賈們起了疑心。
于是,有沉不住氣者幾次三番往衙署和高家外圍打探消息,架不住姜不逢的治軍嚴明從來不是吹噓。探子在外逡巡多日,隻帶回了這樣幾個訊息——
官府對鄭家子的醫治十分盡心,姜維甚至廣散名帖,延請江湖聖手寒醫荀的後人,為其治愈箭傷。
其二,高家看似被監禁,内裡的待遇卻并不算差。還是聽給内宅挑恭桶的雜役說,姜大人似乎有意再隔幾日,就釋放高家的女眷出城去。
“這兩個消息,能意味的東西可太多了。”姜維難掩興奮地說,“坊間盛傳,是高銘背棄了七大商,方才為自己和家人掙來活命的機會。現下雖無實際的證據,但似乎所有人都相信,高銘已經是我們的人了。”
“天不設牢,人心自囚。他們若清白,又何須上趕着認杯弓作蛇影。”葉觀瀾專注于面前的棋局,黑白兩子互搏,局勢正一點點明晰,“高老爺出門多有不便,外頭的風聲這樣勁,總該想個法子叫他聽一聽才好。”
姜維會意,一口氣飲幹碗底的涼茶,抹嘴道:“那是自然。”
俄頃卻又遲疑,“隻是,當真要放高氏女眷出城嗎?”
姜維欲言又止,心裡自是清楚,現在所有人都認定高銘背信棄義,昔日同黨恨他恨得牙根癢癢,這個關頭放其妻兒出城,無異于送羊入虎口。
葉觀瀾神色不顯,繼續着手底的殺伐,他落子铿锵,淡然道:“所以才要讓高老爺清楚自己眼下的處境,妻兒之命幸存與否,不在旁人,全在他自己。”
說話間,一旁陸依山終于剝去了劍鋒上的灰塵,手腕仿若不經意地偏轉,鋒芒疾掠過所有人面龐,照亮了二公子眉間深藏不露的狠絕......
高銘面如死灰,身向後仰,盡管那張太師椅穩穩托住了他,可下墜的感覺始終沒有消失。
很顯然,外間傳其“叛變”之事已經落入他的耳中。高銘本能欲為自己辯解,可四面豺狼虎豹一樣的官差,哪裡會給他對外傳聲的機會。
整整三日,在姜維名為保護實則監禁的困囿下,高銘感受到了平生從未有過的絕望與恐懼。
那夜之後,鄭家子身負重傷,是死是活都未可知。
猗頓蘭的手段還是一如既往的不留餘地。
高銘心中不禁暗罵,枉費老子舍出老臉不要,喊了他那麼久“幹爹”,說翻臉就翻臉,呸,當真是婊子無情。
然而罵歸罵,高銘心知肚明,自己這就算是跟猗頓商行徹底決裂了。外頭猜忌洶洶如沸,離了主君這棵大樹的庇佑,高家空占着七大商的名頭,内裡竟是一團敗絮。漫說此刻出不去,即使姜維肯高擡貴手,慶陽諸商社的怒火轉眼就會将他吞噬得骨頭渣子不剩。
正思緒如麻沒個拆分時,房門被人從外推開。
高銘一見來人,霎時像頭被激怒的鬣狗,不管不顧地撲上去。
“陸依山,都是你害得我!”
高銘擡手便撓,簡直拿出了同歸于盡的氣勢。陸依山又豈會将這點小伎倆放在眼裡,将臂一探一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剪去身後。
高銘隻覺手腕都要斷了,眼前陣陣發黑,還未等反應過來,膝蓋已先大腦一步服了軟。
陸依山記着二公子的叮囑,“不能傷了或是死了”,在高銘兇狠的咆哮轉為帶着哭腔的求饒後,他松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