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銘軟在地上,扯着嗓子叫罵:“陸依山,你這個口蜜腹劍的閹狗!什麼另起山頭,結怨已深,都是你編來诓我的借口,是不是!”
“是了,”陸依山走近兩步,一雙烏金皂靴正抵在高銘鼻前,他略微俯下身,眸中帶着明明可見的谑弄,“就是耍你了,如何?”
高銘突然啞火。
對方分明赤手空拳,看起來也沒有想要殺人的意思,那清削的面龐甚而浸着笑意,可高銘就是無端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他再也罵不出一個字,喉嚨裡像吞了炭火般燎痛幹澀,眨巴着眼,看陸依山好整以暇地走到案前本屬于自己的太師椅上坐定。
“糧也扣了,命也取了,你們到底還想怎麼樣?”好半晌,高銘欲哭無淚地問。
陸依山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把玩着小竹扇,眉尖倏挑:“高老爺莫不是以為,平生所犯罪孽,僅此一樁而已?”
高銘臉頰微一抽搐,猶在嘴硬:“不就是玩死了一個戲子,區區賤命而已。放眼甘州,這樣的事哪裡沒有過,怎麼偏到了我頭上,就成百死莫贖的大惡了?”
陸依山的神情冷了下來: “逼良為娼不叫惡,那侵吞國帑,中飽私囊又當如何?”
高銘面色白了白:“你沒有證據,豈敢胡亂攀誣!”
陸依山撐肘在椅背,側着頭望向他,露出苦惱的表情:“是啊,沒有證據。你跟猗頓蘭不就是憑借這點,方才逍遙法外到今天。”
話鋒忽一轉,“不過嘛,朝廷辦案講求證據,外頭那些恨紅了眼的商賈可未必。高老爺何妨猜猜看,貴府女眷若踏出這座宅院大門,又會遭遇什麼?”
高銘神色遽變。
他膝下子息單薄,除了外甥,便隻有一女是和原配夫人所生。别看高銘在外奸淫擄掠樣樣俱全,對内卻俨然一副愛女如命的慈父模樣。他别的都可以容忍,隻獨這個打小嬌養的寶貝女兒,他不容許有任何閃失。
高銘幾乎匍匐着爬到陸依山腳邊,扶着他靴尖,苦苦哀求道:“我、我求你,别送喬兒出府,不要......”
見陸依山無動于衷,高銘一咬牙,怒道:“禍不及妻兒,江湖規矩莫不如是。喬兒她是無辜的!”
“無辜?”陸依山輕描淡寫的話音出口,高銘的心登時提了一下,“禍不及妻兒,必得是福不及門第在先。令嫒這些年穿戴的每一朵珠花,每一身绮羅,哪一件沒有沾上過甘州百姓的血淚。如今也到該還的時候了。更何況——”
陸依山懶懶前傾身,昔年辣手無情九千歲的影子,不當心又跑了出來:“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陸依山向來是個不守規矩的大混蛋嗎?”
賬目送入姜府小書房時,葉觀瀾的自弈仍在繼續。
更闌人靜,他聽出督主的腳步聲,卻沒有擡頭:“隻有高氏一家的走賬記錄,不足以将猗頓蘭定罪,更遑論挖出精鐵走私的線索。督主,任重道遠呐。”
陸依山走到葉觀瀾身後,觀察片刻棋局,握住二公子拈子的手,落在其中一處空白。
“人情之于世上,譬如水之行于地中,激之則躍,疏之則平。公子莫急,這間敵一計後頭,還有渾水摸魚呢。”
白子合圍之勢隐隐初現,葉觀瀾唇邊擴開些許笑意:“督主熟讀兵法,矔奴自是不如。這潭水如何攪得渾,且看督主的本事了。”
陸依山握住公子的手便不松開,指尖悠悠打着轉,如同把玩一塊潤玉:“為着二公子一句話,咱家幾不曾跑斷腿,見了那許多腌臜人,說了許多冷情話。勞心勞力至此,公子也不多言幾句,真叫咱家傷心。 ”
葉觀瀾眸微睨,“督主這是在讨賞麼?”
陸依山朝他耳窩吹口熱氣,“讨了,公子賞是不賞?”
葉觀瀾不勝敏感地抖動了下,旋即腰後陡沉。他被惡劣地抵在案沿,膝蓋強勢欺入,突如其來的異物感令他手指不由一松。
棋子噼啪掉落,急跳兩格,又被葉觀瀾壓在了身下。
那些由無數黑白棋子串連出的崎岖縱橫,逐漸從葉觀瀾的視野裡模糊。
棋盤分明的棱角一下一下磕碰着骨肉,淚汗交織中,葉觀瀾恍然聽見了潮湧聲,千波萬浪,随着血液的沸騰、偃息、再沸騰,仿佛要把自己颠碎才肯罷休。
可狂暴的掠奪終究隻是表象,情潮蕩遍公子全身,沖刷走世态鬼蜮留下的斑駁痕迹,大浪淘盡後的純然本質,一如濺射在遍地亂子上的月光——
熠熠生輝。
與此同時,慶陽商社在三分鼎的會館亦人聲鼎沸,燈火通明。
來者皆是猗頓商行名下有頭有臉的分社執事,商海翻波的大人物,今夜全聚集于斯。三五成群或吸着水煙,或灌濃茶提神,誰也不說話,像水霧一樣彌漫在整間廳堂的,還有某種秘不可宣的焦灼。
一蠶眉商人率先打破僵局。
“傳言歸傳言,也不好說高家真的就背叛了七大商。萬一,”他躊躇了下,“這隻是姜不逢的疑兵之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