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頓蘭眸光暗了暗,須臾又恢複如常。
他嘲諷地揚起唇角:“一個有利用價值的人,才擔得起本君正眼相待。他如今與棄子無異,本君又什麼好愧的。”
話音才落,地上昏死過去的家老手指輕動了下,并未引起人注意。
葉觀瀾雲淡風輕一笑:“那麼主君自己呢,是棄子,還是棋子?”
聽見這話,猗頓蘭不自覺挺直了腰背,肯定地說:“葉二,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極樂樓,還有蝮蛇刺青。”
葉觀瀾呼吸略滞。
猗頓蘭将這點微末變化盡收眼底,胸中把握自多了一分。
還待再瞧,一直在旁不語的陸依山忽然邁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将他一整個籠罩其下。
猗頓蘭霎時感到無法呼吸,在随之而來的漫長的沉默裡,恍然有種被人摁住了後腦勺的錯覺。
他從未考慮過妥協,但等到回過神來時,早已捺低視線,低頭了。
他怕了。
自己竟然怕了。
猗頓蘭挫敗地咬緊了牙關,強忍着咽下不甘心,繼續說:“隻要你答應放我一條生路,我可以告訴你,極樂樓的幕後主使是誰。”
猗頓蘭清楚自己已經落了下風,卻對掌中籌碼十分自信。他斷定葉觀瀾無法拒絕,因為隻有自己才是那個最接近真相的人。
葉觀瀾指尖扣着扇骨,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動,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就當猗頓蘭以為一切水到渠成時,卻聽見他說:“不。”
猗頓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想知道真相?”
葉觀瀾水波不興:“當然,我做夢都想找出真相。但可惜,你從來不是那個最接近真相的人。”
猗頓蘭僵住了。
葉觀瀾接着道:“你并不知道極樂樓真正的主人是誰,也從未見過他。這些年,你一直都是聽命行事。至于中間傳話的人,我想應當就是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四相了。”
轉瞬間,猗頓蘭看他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一個怪物,“這不可能!你怎會對樓中之事知道得這樣清楚?”
他的反應驗證了一切,葉觀瀾一個解釋也欠奉,漠然轉身,袍裾在地上劃出決然的弧度,截斷了困獸向上爬的最後一根稻草。
猗頓蘭什麼也顧不得了,連滾帶爬追上去,妄圖揪住那像水一樣流走的袍角:“求求你,别讓我死。我什麼都告訴你,再不然你要什麼?錢?還是商行?我都答應你,求你讓我活着……”
他是決意壯士斷腕了,但在二公子眼裡,是小人而非壯士的腐皮爛肉一文不值。
“早在你夥同地方巨貪盜販軍糧,折損大梁國基時,就該想到終有一日,縱使散盡千萬家财,也換不回你一條命。”葉觀瀾乜視着猗頓蘭發心,冷酷地說道。
猗頓蘭眼底最後一點光亮随着這句話,徹底被掐熄。他死灰般的目光,空洞而索然地定在某一處,卻又仿佛什麼也沒容下。
那茫無頭緒的神情,像極了十四歲時癱坐在妹妹屍體旁,還未及嘗過人肉滋味的他自己。
“認命?”猗頓蘭喃喃着,“不,我不認命!我今時所有,全憑一身血肉殺出來的,豈是你這種生來就坐擁一切的麒麟兒能感同身受!”
他越說聲越高,激亢如涸轍之魚散了鱗、拆了骨式的搏命一躍,身上绫羅的中衣也跟着瑟瑟驚顫,像極了将翻未翻時浸着死色的雪白魚肚。
他要中傷,甚至不必陸依山出手,一把卷刃的尖刀就從後面切穿他腹心。
猩紅暈染開,一條縱橫河西商場幾十載的魚蛟,就這樣被開了膛破了肚。
猗頓家老的匕首在方才破門過程中被撞裂了刀鞘,鋒利無匹的薄鐵,死死握在掌心,亦把自己割得鮮血淋漓。
即便這樣,家老依舊沒有松手,迎着倒刃的方向,義無反顧擁了上去。
當此時,腳步聲雜沓而來,埋伏在外的衙役蜂擁上前,但眼下的情形,似乎已無圍堵的必要。
家老胸膛抵住猗頓蘭的背部,像過往無數個情欲沆蕩的夜晚一樣,他們皮肉相貼,血乳相融,無一處不親密,無一處不纏綿。
猗頓蘭還想掙紮,家老愈發緊地收攏手臂,刀刃前後又各攮透一寸。
他貼在猗頓蘭耳邊,感受着懷中身體與高潮時分别無二緻的戰栗,眼神逐漸迷亂:“主君,奴才是您養的狗,隻有我才有資格陪在您身邊……”
戰栗停止,話音走低。
終于,一切都安靜下來。匆匆趕來的姜大人見此情形,有些埋怨道:“公子好賴留下他一條命,猗頓商行背後還有太多秘密,是咱們不知道的。”
葉觀瀾神色不改,隻道:“猗頓蘭罪孽深重,多留一日,都會教泉下亡魂不安。”
姜維腦筋與脾氣秉性皆直,認定公子今日過于草率。還待再說,陸依山一個眼神劃過,他鬼使神差地噤了口。
一衙役小跑着,“大人,府衙外來了一幫人,自稱是慶陽城中商賈。打頭之人姓季,說有關于猗頓商行盜販軍糧等諸多罪證,欲檢舉給大人。”
姜維大喜之餘不免詫異,下意識看向葉觀瀾,卻見對方站在死去的猗頓家老身旁,緩緩俯下了身。
血腥味深重,葉觀瀾不由自主蹙起眉頭。屏息的刹那間,一陣眩暈感襲來,他想起了前世沣城大營外的屍骸塞流。
葉觀瀾臉色微變,就在他遲疑的兩三秒裡,陸依山搶先伸出手,摘下了家老屍體上一小片不起眼的葉子。
“這種白呙葉子整個西北都不常見,去着人細查,慶陽城方圓十裡内,哪裡有這種葉子。”陸依山扶了二公子,凜聲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