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深秋,姜維卻掙出滿頭長汗,他轉身要走:“我這便具文,千裡加急呈送鎮都!”
葉觀瀾喚住他,“大人可曾想過,這封奏折遞上去,縱使前塵往事不與你相幹,可事情終究出在你任上。更何況,枯羯崖底的冶煉廠已經被搬空了,朝廷真若追究下來,大人注定難辭其咎。”
姜維背光而立,曳在身後的影子,讓葉觀瀾無端想起了沣城大營外的鐵壁銅牆。
“人生不逢霜和雪,桃李春風浪得名。”他穩聲,“我為一方主官,焉有為保官身而輕縱了佞邪的道理。公子未免太小瞧了我。我姜不逢,從來隻求問心無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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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大商與天子近臣合謀,多年來一直從事向關外偷運精鐵的勾當,這消息太過聳人聽聞,以至于魏忠旻在向太子禀報時,都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劉晔聽完,并未馬上出聲,他一手點在密折扉頁,另一隻手揉捏着鼻梁,沉吟良久,道:“這封奏折,沒有經過太多人的手吧?”
魏忠旻道:“殿下放心,姜維知道茲事體大,恐走漏了風聲打草驚蛇,故未照慣例層層上報,而是走了督軍帳百裡驿傳的路子,絕無差池。”
劉晔嗯了聲,魏忠旻觑着他臉色,小心翼翼地又道:“其實這事,也怨不得姜大人……”
聽聞這話,原本閉目養神的劉晔睜開了眼:“身當一方主官,重任千鈞惟系一肩。眼下雖戳破了猗頓蘭等人的陰私勾當,可百萬噸精鐵就在他姜不逢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飛,你還要替他喊冤嗎?”
攝政幾個月來,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少年東宮漸漸嶄露出了頭角。他禦下寬嚴有度,進退合宜,時常舉重若輕的一句話,就能使手下人生出既敬且怕的畏服之意。
魏大伴不敢答,劉晔稍緩了神色,說:“不過能查到這一步,也算本宮當初沒有看錯了他。你持本宮關防,親自交與姜不逢,告訴他,即日起,西北十二都司的人事物皆由他調度,不必同任何人商榷。隻一件,務必要為本宮揪出此事的幕後黑手。”
魏忠旻吃了一驚:“殿下就這麼相信姜維?”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劉晔斂袖起身,眉宇間那隸屬過往、從泥潭裡孳孽而出的陰暗和戒懼,業已蕩然無存。
他站在“國之大者”的牌匾下,瞳仁倒映出長城十二将的靈位,熠熠生輝:“君臣相疑,那是昭淳年間的事了。而今國号未改,氣象已新,從前朝堂上的不正之風,到今日也該清一清了。”
魏忠旻怔怔看着,無來由鼻子陣陣發酸。他不敢禦前失儀,忙按捺住情緒,道:“對了殿下,随折子一道呈上來的,還有督主的一封手信。”
劉晔:“怎麼不早說,他信中都寫了什麼?”
魏忠旻畢恭畢敬呈上書信,劉晔展開,陸依山那筆遒勁蒼健的行楷映入眼簾。
太子看着看着就笑了,指間捏着紙張,輕輕一抖,對魏忠旻道:“說是向本宮詳陳甘州事宜,一多半都在誇贊葉待诏見事機敏、處置果決。真沒見過這般邀功請賞的。本宮怎麼記得,咱們這位九千歲,從前嘴上最是個不饒人的?”
魏忠旻也笑,“要不怎麼說殿下慧眼識珠呢。這樣剛柔相濟兩個人,走到一處,可不就得所向披靡——二公子心細,特地叮囑來使,有些話督主不好在心裡說,需得當面禀明殿下。”
劉晔笑容微斂:“他說什麼了?”
“公子道,甘州與燕、趙二王封地相隔不遠,而今出了精鐵走私的大案,殿下要徹查,也得同二位王爺知會一聲,免得引起什麼誤會就不好了。要是二位王爺能親赴甘州督辦此案,想來那最好不過。”
劉晔聽聞這話有些意外:“葉觀瀾真是這樣說的?”
魏忠旻掖手稱是。
劉晔眉心漸漸擰在了一處:“按說朝廷大案,派宗室皇親前去督辦也是常理。可再怎麼,也輪不着他們——”
話音戛然而止,劉晔驚異地發現,手中信箋在某個無意識間背襯陽光,竟爾浮顯出一行影影綽綽的蠅頭小楷。
與督主狂放狷介的筆鋒相映成趣。
“世間巨虺,盡出劉門。”劉晔看清那字迹的刹那間,瞳孔驟縮了下。
魏忠旻在旁笑容不改,恭敬地說:“二公子的意思,入山問樵、入水問漁。燕趙二藩深耕西北多年,這個中情由,自然是他們最清楚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