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依山不知道該如何回應自己所愛所敬的師父,他渾身僵冷得厲害,像被人毫不留情地扔進一口冰窖裡,連指尖都是麻木的。他能夠感到一股雜糅了憤怒與痛苦的洪流升到了嗓子眼,可就是嘶吼不出來。他的臉漲成了血紫色,嘴唇發白。
過了很久陸依山才絕望地發現,那道壓抑他恨意上湧的阻礙,正是過往十二年間被他視為依靠的,如山一般的父愛。
“阿山……”陸崛殊望着神情扭曲到極點的陸依山,擡手欲撫碰他的肩膀,可對方破天荒地避讓了。
就是這一下,陸崛殊眸光倏黯,擡起的手滞空兩三秒,帶着旁人不易察覺的顫抖收回了身側。
他十分艱難地穩住聲調,繼續說:“北勒山莊滅門慘案後,我不止一次想要找到是誰走漏了風聲,不僅是我,丹飛鶴也是一樣。”
“小師叔?”
陸依山眼睑疾動幾下,片刻之後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喑啞地問道。
他已許久不曾提起這位同門小師叔的名字,多年後重提,仍舊未有任何疏離之感。
身為八面魔之一的丹飛鶴,多年前與魏湛然同拜在無咎山人門下,學成後各自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君子劍一舞動八方,俠飛鶴盜名四海揚。可私下裡,師兄弟的感情卻是旁人難以揣度的親厚。
陸依山清楚記得,當年雙親遭人陷害,是丹飛鶴冒死從火海中救出唯餘一息的自己,背着他晝夜奔波數百裡,找到了彼時業已入關的陸崛殊,托孤後相當長一段時間都銷聲匿迹。
再見到丹飛鶴,陸依山早已行過加冠禮。
他與閣中子弟奉師父之命,前往皇城最大的教坊司泮冰館。
南屏閣收到消息,八面魔之中的玉羅刹、三江鼠等人徘徊在此,意圖對下榻此地,為今上祝壽而來的藩使隊伍動手。
在那裡重遇暌違多年的小師叔,是陸依山萬萬沒有想到的。
更令他始料未及的,駐守附近的直隸守軍同樣收悉消息,趕在南屏閣之前對幾人展開了一場不留情面的截殺。
八面魔險折其三,最後卻是丹飛鶴以一己之身,抵擋住了官兵鋪天蓋地的箭雨。
陸依山趕到時,丹飛鶴渾身浴血,命懸一線。他掙紮着撫上自己臉頰,氣若遊絲地留下那句——
“世間巨虺……盡出劉門……”
“丹飛鶴追查消息到鎮都,剛好撞見意圖打劫壽禮以赈濟災民的楊開等人。他與三江鼠素日裡有幾分交情。你的這個小師叔啊,滿腔碧血一顆丹心,為酬知己半點沒有保留,末了終是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陸崛殊話中溢于言表的痛惜。陸依山卻在此時恢複了些許鎮定。
“如閣主所言,玉羅刹與三江鼠為劫财而來,并無作亂的心思。兵馬司既已知會南屏閣,就是不希望把此事鬧大。可為何守備軍又要橫插一杠?縱使他們身負拱衛京師之責,但那樣大的陣仗,當真是沖幾個小蟊賊去的嗎?”
他話裡話外不再以“師父”相稱,陸崛殊堅毅如刀刻的面龐蓦然閃過一絲失落。
更闌人靜,殘燭淚幹,愈來愈暗的光線裡,陸崛殊扶着桌角遲緩落座:“許是另有隐情吧。丹飛鶴數年間堅持獨自追查,幾不與南屏閣有任何往來。他究竟為何會追到泮冰館,迄今還是一個未解之謎。”
陸依山望着昏影裡枯坐的陸崛殊,仿佛隻在幾個呼吸間,從前氣吞山河的南屏刀宗,就像棵被蛀空元氣的大樹,隻消輕輕的一陣風,就足夠将他摧倒。
陸依山低低問:“小師叔對當年種種亦了若指掌,對嗎?”
陸崛殊靜默片刻,機械而沉重地點了點頭。
一整晚如鲠在喉的滋味瞬間爆發,聲帶上仿佛遍布潰瘍,哪怕多吐露一個字,都會牽起錐心刺骨的痛。
陸依山啞了口。
丹飛鶴萍水之交,尚不知該以何種顔面面對這位武林至尊,何況蒙受養育之恩多年,早已視陸崛殊為親生父親的他自己。
陸依山胸腔被一種不知是愛是恨的情感狠狠占據,喉嚨裡燎痛得厲害,他拼盡全力,隻夠從齒間迸出三個字。
“你走吧。”
陸崛殊愣了愣:“阿山……”
陸依山不肯看他:“寒醫谷的人沒有來,阿吉也不曾清醒。今夜之事,原是為了引出當年滅門慘案的真兇,既然老閣主同樣未知就裡,我扣押您又有何益處?”
“阿山!”眼看陸依山轉身要去,陸崛殊突然傾身,急急地喚,“你父親之死……”
陸依山背影透出股落寞與決然,他開口,聲音好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師父,您撫育我多年,該知道我有多想查明當年真相。我的父親死了,這些年我一直拿您當親生父親待,而今卻有人告訴我,是我的一個父親間接害死了我的另一個父親……師父為我授業解惑多年,能否再教我一次,從今往後,我當以何等面目面對您?”
陸崛殊無言以對,猶如失聲般僵在那兒,直到陸依山的身影消失在濃濃夜色裡,也再沒有說一個字。
冷風凄凄,枭啼陣陣,出了門,烏壓壓的人頭依舊堵在巷子口。
城東棚戶區從未像今夜這樣擁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