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上坐的小吊子咝咝冒起水汽,炭盆用銅絲網罩着,屋裡既溫暖又不覺得幹燥。葉觀瀾提了小吊子斟酒,一股明顯異于中原佳釀然又馥郁濃烈的酒香氣迅速盈滿整個房間。
他在門外腳步聲靠近時放回了酒吊子,波瀾不驚,“陛下新撥給督軍帳一筆火炭銀,我借用了些,将勃聿鬼市現有的白術全部搜羅一空。垆龍已在鬼市逗留數日,他不能空手而返,應邀是必然之理。”
姜維又是一陣錯愕。
好家夥,整個鬼市!這也就是二公子,否則還有誰,能輕輕松松撬動九千歲的私庫?
垆龍進屋的霎那,便已察覺這間屋子在陳設上的用心。
氈毯上放着束腰馬蹄足條案,面前有水墨屏風遮擋,似乎是為了雅緻,又像是為接下來的交談掩人耳目。
屋内暖氣熏蒸,酒香被放大數倍。他嗅覺敏銳,隻需稍加分辨,就能聞出爐上溫着的是來自草原的長生醉。
這可不像随意尋來招待隻有一面之緣的客人的,垆龍心道。
對面牆上挂了幅羊皮大卷地圖。勃聿城南來北往,東進西行的客商不少,張挂地圖原也是常事。可眼前這張,卻是一幅軍用地形圖。
垆龍意會到了一些東西,但他什麼也沒有表露出來。
落座時瞥見那張馬蹄案的另一頭,擺着幾本書籍,扉頁有幾分眼熟。
垆龍沒有過分寒暄,在之後短暫的岑寂裡埋首飲酒,顯得相當鎮靜。
就在姜維以為終于可以松口氣時,垆龍卻毫無征兆地擡頭,眼神鋒銳若錐。他牢牢盯住葉觀瀾,寒聲開口:“你是州府中人,告知我藥材真假,隻是你接近我的手段。”
姜維陡然一驚,下意識去摸腰後佩刀,但垆龍早已把手指搭上了袖箭按扣。
酒吊快燒幹了,碳火燎着吊身咔咔作響,房中氣氛一下焦灼起來。姜維額角冷汗直冒,葉觀瀾卻未否認,甚至笑了一笑,額間朱砂因這一笑愈發活色生香。
垆龍眼神微變,堅冰不易察覺地浮現了細小裂痕。
“世子多慮了,我無官無爵,一介白衣。此番有幸邀殿下同飲,一則為替殿下解憂,二來聞世子胸懷經緯天地,于策論上見解頗深,故鬥膽來讨教。”
葉觀瀾笑着說話,自然而然移開了衣袖,被壓覆住的書籍名稱躍然眼前。
草創論。
垆龍第一次露出詫異神色。
草創論,為丞相葉循在昭淳十七年所作,彼時應昌軍鎮尚未落成,先帝疑心葉相另有所圖。老葉循憤而立著,細數強敵環伺之境遇下,抱殘守缺以緻将命脈寄托他人的千般危害。
劉玄看過後未置可否,然而這篇萬餘字的策論,卻在年輕的學生中掀起了不小波瀾。
有人将之刊印成冊,争相傳誦。這本被視為草創派奠基之作的論著甚至還流傳到塞上,于日趨奉行教化的蠻族部落當中,備受矚目。
垆龍本人也是此書擁趸,兀良哈的使節年年上京繳納歲貢,都要登葉家大門求一幅丞相墨寶,但都無一例外遭到拒絕。
一句“世子殿下”就算點破了垆龍身份,他也不扭捏,端起面前的長生醉一飲而盡。“既知我身份,還敢與我談論草創之道,就不怕我鷹騎勇士二次飙過喜烽口,重現當年彎刀盛勢?”
是人皆聽出垆龍語氣不善,葉觀瀾卻不以為意,“世子莫不真的以為,時隔多年,三衛還能複刻圓月彎刀,重現承光年間的亂局?”
垆龍目光霍地一跳,聲線沉下去,“你覺得,僅憑這點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就能将我草原鷹騎玩弄股掌之間麼?”
氣氛再次微妙地凝重,無端壓在人心口,一旁插不進話的姜維感到喘息都變得困難。
他在這一刻察覺出垆龍與荒原狼的不同。他從前見的野狼夾着尾巴,兩眼綻的是饑餓的綠光。它們所有的周旋無不透露出羸弱的影子,而垆龍,輾轉進退則全然是強者的信手拈來。
姜維心下陣陣惡寒,但垆龍已經動了,他來不及細想,翻手從身後抽出長刀,刀光将葉觀瀾緊緊護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閃向對方。
殺人的刀法講究一擊必中,姜維從未失過手。可此番等他反應過來時,掌底早已空了,手腕一陣劇痛,甩飛的血珠倒映着寒芒,展眼就抵在了葉觀瀾額心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