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凜冽,直逼要害。草原猛士頗具代表性的狂發背映着高昂火光,襯得他如一頭發怒的雄獅,光是對峙時的眼神,就足夠将人震懾在幾米開外。
可葉觀瀾不僅沒躲閃,連目光避讓也沒有。他笑着望向可怕的敵人,笑容間包含了些許不一樣的意味。
“世子以為,彎刀陣型所以能夠功成名就,僅僅取決于幾千名鷹騎的骁勇善戰嗎?”
葉觀瀾不緊不慢起身,迎着刀鋒,提起爐上燒得半幹的酒吊。呲啦一聲輕響,焦糊味瞬間散開,但很快又被他挪動時帶起的竹香給輕輕掩蓋。
這種不合時宜的鎮定加重了垆龍疑慮。
刀鋒向前遞進了一寸,無形的威壓演變成切實的殺機,姜維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腕驚呼,垆龍與葉觀瀾兩人卻皆自無動于衷。
“鷹騎勇士個個以一當百,雖隻有千人,也能把大梁軍隊打得落花流水。”垆龍刀鋒後睨眼,語氣絲毫不掩飾輕蔑,“梁人,呵,軟骨頭。”
姜維怫然道:“你!”
葉觀瀾将手一攔,冷靜地說:“世子殿下不要誤會,我非質疑朵顔鷹騎的本領,隻是踏破喜烽口易,長驅腹地難;利聚而來易,守望相助難。說到底,圓月彎刀能否為殿下圖謀草創大業,要訣在勢,不在力。”
“要訣在勢,不在力?”垆龍自言自語着,刀鋒離遠了寸許。
方才那股沉重的壓迫感有所收斂,葉觀瀾繃緊的背部肌肉悄悄放松,他的前額很快出現一道細而窄的紅痕,因為生得白,就如紅梅映雪般分外醒目。
垆龍沒來由晃了眼,旋即更緊地握住了刀把:“這是何意?”
“承光年間,老王爺與阿魯台共分漠北,勢均力敵。也正因為如此,朵顔與鞑靼在南進過程中的得失相當,所以能夠心無旁骛,配合無間。若非朵顔大将齊戈舊疾發作陣前暴亡,令尊不會輕易收兵。梁失其鹿結局如何,誰也難料。但今時情形卻大為不同。”
“哪裡不同?”
葉觀瀾聽出垆龍語氣見和緩,遂比了個讓座的手勢。後者略作遲疑,似看出再對峙下去,也不過是恫疑虛喝。
于是垆龍收刀回鞘,葉觀瀾替他再将酒杯斟滿。
“當年一退,朵顔三衛徹底失去稱雄漠北的機會。反觀阿魯台,卻憑借舉旗之功積攢了潑天人望。此後數年,關外諸部紛紛帖耳來附,鞑靼勢力與日俱增終是穩坐草原霸主之位,而朵顔鷹騎卻敗于燕國公曹鹧尤之手,淪為朝廷設在關外十六衛中的一支。今次若非阿魯台欲壑難填重又觊觎我大梁,三衛本無實力也無資格,能夠成為他的盟友。”
話意露骨,更不中聽,然在葉觀瀾思路清晰的娓娓道來裡,垆龍的怒火莫名消減了大半。
“那又如何?你們梁人有句話,破船也有三千釘。阿魯台再狂妄,想要成就大業,終究還是得仰仗我朵顔鷹騎。”
葉觀瀾笑笑,“阿魯台欲成就大業,那麼世子您呢,出兵又是所圖為何?”
這一問有些出乎垆龍意料,他指尖摩挲着杯口,若有所思。
葉觀瀾信步走到牆上的地圖前,指尖輕劃,道:“不才之見,朵顔三衛向以元室後裔自居。世子與老王爺縱無倒行逆施之心,想來也不甘久居人下。朵顔三衛能否經此一役恢複心中正統,暫且按下不表。倘若真的天要藏奸,令惡紫奪朱,恢複了獨立的三衛在上朝庇護下休養多年,意圖重新與鞑靼分庭抗禮,也未必不能如願。老王爺答允出兵雖有風險,收益卻也十分誘人,甚至遠在阿魯台之上。”
他所言每一個字,都精準戳中了垆龍心思。垆龍漸漸收起鄙薄神色,饒有興味地打量起葉觀瀾:“如你所言,倒像是來勸我盡快出兵的。”
葉觀瀾神色不改,拿起盆沿淨手的帕子,為姜維簡單處理了傷口,他的臉上始終挂着笑,笑意卻從未抵達眼底。
“非也,殿下隻知其一。利益同盟得以長久的關鍵,恰恰在于得利相當。阿魯台需要借重鷹騎的力量,但為三衛的複興做嫁衣絕非他所願。阿魯台更加不願看到,任由他一家獨大幾十年的漠北重新建立起均勢。屆時即便将大梁北境收入囊中,鞑靼的立身之本反被動搖,得不償失。世子以為,阿魯台對此會毫無防備嗎?”
“你是想說,”垆龍目光閃爍,“阿魯台事後将會過河拆橋?”
“也許不等事後,”葉觀瀾肯定道,“世子殿下可知,朵顔今冬這場疫病并非天災,而是人禍。”
燭花噼啪炸響,垆龍騰地起身,“你說什麼!”
葉觀瀾兩指間多了隻白色瓷瓶,他撥掉蓋子,手腕翻轉,一小汩混濁的土褐色液體傾倒進銅盆,湊近了能聞到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
垆龍擰緊眉:“這是什麼?”
葉觀瀾道:“我有個本領過人的綠林朋友,腿腳功夫很好。他隻用五天便在勃聿城和上遊敕水之間行了個往返,這一探查不打緊,誰知竟從當地牧民口中得知,敕水與北勒河彙流口兩月前驚現大量牛羊的屍體。此地雖在鞑靼的轄治範圍内,可自古水往低處流,敕水卻是朵顔三衛的生息之源。腐屍塞流數月不去,您的子民日日飲用這樣的臭水,再強壯的體格也難逃疫病荼毒。阿魯台稱雄漠北多年,若無他的授意,誰又能做出這種以鄰為壑的事情來。”
垆龍□□,按在刀柄上的手驟然攥緊,不羁的狂發瞬間戟張。房中安靜,姜維清楚聽到某種“格格”怪聲,片刻才反應過來,那是草原将星槽牙咬碎方才勉強抑制住的怒吼。
“你是誰?緣何對我漠北諸事這般熟悉?”看着垆龍陰鸷的眼神,姜維下意識側肩,企圖攔住他的視線。
葉觀瀾卻自坦然擡高下巴,兩道目光相絞,快要上凍的空氣裡,甚至能聽見火花迸濺的咔嚓響:“在下姓葉,名觀瀾,鎮都人士,見過世子殿下。”
垆龍仿佛想起了什麼,他疑聲:“你姓葉?”
葉觀瀾銜着謙和的笑意,說:“家父執筆草創論,對漠北局勢關注日久。在下耳濡目染,所知不過皮毛。令世子見笑了。”
聽聞“葉循”二字,垆龍眼神幾變,通身的敵意雲散大半。
他将刀重新拿在手裡把玩,坐姿也變得散漫:“原來是老葉相的兒子,果然虎父無犬子。隻是你父與我同信奉草創之道,不兵出喜烽口,難不成要我朵顔部一輩子偏安一隅,仰人鼻息地過活?”
葉觀瀾卻平視于他:“殿下身負淩雲志,但須知,與虎謀皮不能得長久,唯有良禽栖穩嘉木之上,才能眺得楚天闊遠。”
垆龍一笑,眼眉間竟流出些許與那人極為相似的頑浪氣質:“願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