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持續到近午時分,綏雲軍兵分三路圍城,趕在破曉前接連端掉了鞑靼安插在城外的崗哨。先于甕城紮寨的前鋒營主力尚在睡夢中,就被綏雲軍女帥安陶率五百親兵關門打狗。
至辰時,三千虜騎折損泰半,凡棄械者盡皆被誅,戰俘營空空蕩蕩,甕城内血漫長階。
與綏雲軍打交道已是鹹德年間事,鞑靼主帥驚恐地發現,這支虎狼雄師在經曆了棟梁摧折、聲名蒙垢、遠走西南等變故後,非但沒有寶劍藏匣。相反,交趾之地的毒瘴為其淬煉出了更鋒銳的芒,長刀所指,見血封喉。
外圍鞑靼部隊兵潰如山倒,剩下僥幸脫逃者紛紛化身無頭蒼蠅,往城中慞惶四散,綏雲軍一鼓作氣,緊咬不放。
此行之前,臨洮總兵葉憑風專程走了趟順天兵籍庫,調取了沿途各重鎮布防圖,連夜命人送往綏雲軍帳。
那圖紙大到烽燧關哨,小到城中街巷,皆有标注。綏雲軍按圖索骥,不到半日光景,鞑靼前鋒連同左翼一營、二營就盡數被殲。
喊殺聲式微之時,日頭恰好攀升到城樓正脊。陽光抛灑在青磚黑瓦,點點碎金輝映着久昂愈烈的天際紅雲,鞑子鐵蹄籠罩在這座城池頭頂的陰霾,被徹底付之一炬。
安陶踩熄了殘燼,靴底帶起的小縷輕灰很快飄散在風中。她聽着傳令兵傳回的各路捷報,大踏步走進位于城南的棚戶區。
“負責安置難民的官員何在?”
一身着皂衣皂靴,公差模樣的男子揣着手,小跑上前:“小的固城縣丞,見過女帥。”
安陶單手掖了掖披風,方才死裡逃生的嬰兒在她懷中睡得安穩。她将來人仔細打量一番,問道。
“城中百姓傷亡如何,遇難者屍身何處安放,傷者可曾派人救治?老弱婦孺需另辟住所安頓,縣衙可有打算?”
縣丞被問得額角冒汗,觑一眼散發着濃濃血氣的潛淵,下意識把兩隻手從袖籠裡抽出來,斟酌着小心應答,唯恐說錯了一個字,惹得這位女帥不快。
好在固城之地雖遭燹禍,縣衙基本得以保全,一切善後事宜都還穩當。安陶拉開披風,正待将懷中幼兒交托與縣丞,卻在後者忙不疊伸手來接時,蓦然頓住。
“你說縣衙并未遭到洗劫,那為何不見縣令?他身為一縣之長,這種時候不在一線安撫軍民,莫不是臨陣脫逃,做了縮頭烏龜?”
縣丞正欲分辯,安陶擡起的披風無聲落回,不動聲色拉開了距離。
她緊盯住縣丞,又道:“平叛□□,擔負治安之責的縣尉不身先士卒,怎的讓你一個縣丞親力親為?何況縣丞乃文官,伏案的時日多,沒道理掌心遍布老繭,可别告訴本帥是你素日勤勉,筆耕不辍所緻。”
縣丞臉上的惶恐在對上安陶眼神的一刻突然無影無蹤。
他垂下眼睑:“女帥這是何意?”
四下無人,兵員都撒出去追繳敵軍殘部,安陶身邊隻剩下一個傳令兵。“縣丞”的氣場幡然一變,籠罩在檐下陰影裡的面孔晦暗不清。
他語罷擡臂,慢條斯理地整理起衣袖。遽然間數點寒星激出,破空之聲響勁異常,傳令兵奪步上前,驚呼。
“郡主小心!”
小兵用身體替安陶擋下了緻命的一擊,安陶翻身後撤時刀已出鞘,她堪堪退出半米遠,暗器接連砸在刀背。可怖的力道震得她小臂發麻,安陶迅疾翻轉刀口,肩一讓,将嬰兒護于身側,遊魚一般滑步向前。
南屏刀境素以雄渾著稱,但安陶出刀奇疾而變化亦快,假“縣丞”根本招架不及,慌亂中欲暗箭再發,安陶單刀已即斜劈而下,淩空劃出一道白虹,剛好卡在機關的缺口處。
她聚力沉腕,聽得耳邊一聲慘嚎,假縣丞佩戴袖箭的手被齊腕斬斷。血泊蜿蜒擴散,那猶在不甘抖顫的手指鮮活到令人作嘔。
安陶目光斜抛,清楚看到那截斷臂的腕口處,盤踞着一條猙獰而醜陋的青黑色蛇影,她形容驟冷。
“你不是官府中人,說!縣令等人現下在哪?”
假縣丞痛得面容扭曲,喉嚨裡仿佛風箱漏氣般不時傳出嘶嘶怪聲。他費力扯開嘴角,露出個極詭異的笑。
“八千虺兵齊、齊聚,極樂之火……長興。你以為守住黑水塞就算勝了嗎?做、做夢,哈哈哈,做——”
他的笑聲連同他的生命戛然而止,可那副凝固在臉上近乎嘲諷的神情,卻讓安陶心頭湧上一股不妙的預感。
懷中稚子被驚動,大哭起來,就在這當口,東南、西南兩個方向同時升起兩團深赤色煙霧。
那是綏雲軍的示警訊号!
安陶神情霎時一凜。
“郡主,不好了!城中兩間慈濟院同時生變,暴徒混迹在難民當中,趁咱們追繳鞑子之機縱火生事,固城百姓死傷不知凡幾,民區現下一片大亂!”
安陶眼角抽動,将孩子往副将臂間一塞,疾奔出門外。
隻見濃煙轉眼席卷了大半個固城天空,雪霁後難得一見的好日頭再度被吞沒。安陶望着天際不斷蔓延的墨色,心思陡然沉到了谷底——
綏雲軍三面合圍,把固城圍得鐵桶也似,暴徒不可能在她的人馬入城後方才渾水摸魚。
合理的解釋隻有一個。
這些“蝮蛇”早在綏雲軍收複失地以前就已蟄伏城中。他們的目的并非幫助鞑靼抵抗梁軍,而是像懸谯關外那支小分隊一樣制造阻礙,以擾亂綏雲軍的行進節奏。
安陶沒法不擔憂。
從锵嶺到黑水塞,其間大大小小的城池共有十來座,誰也不清楚城中究竟藏了多少這樣的虺兵。倘若都如固城般變生肘腋,綏雲軍外有強敵,于内卻連敵人是誰、在哪都一無所知,豈非比在關外時更兇險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