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昏昏的暗室裡,一整面牆的木質壁龛,鱗次栉比,少說也有成百上千個。
那些龛盒乍看之下無甚稀奇,頂端卻各飾有一條盤蛇造型,昂首吐舌作猙獰狀,黑曜石雕琢成的精窄雙目,昏暗裡折出恻恻陰光。
要光是如此,還不至于把裡長吓成這副德行。隻聽壁龛内傳出驚悚的嘶嘶聲,定睛看去,那一座座龛盒之中,竟爾納着一條條活蛇,大小與身長不一而足,或盤卧或懶散遊走,香燭氣拂淡其通身黝黑色花紋,鮮紅似血的蛇信吞吐有聲,在本就森寒的暗室裡看來,格外觸目驚心。
世人信佛信道,供奉什麼的沒有,裡長活了小半百歲,幾曾見過在家奉活蛇這種怪事!
他吓得腿軟腳軟,模樣不啻見鬼。陸依山懶得理會他,将腳步放得輕而又輕,緩緩靠近後發覺,蛇龛前并無圍欄遮擋,拱頂垂有數根頭粗尾細的深紫色藤條,光線不好時并不顯眼。
奇怪的是,那些龛盒雖未封閉,蛇卻無一爬出蛇龛外,有的蜿蜒至邊緣地帶便立時彳亍不前。
陸依山心中起疑,探近細察,兀地聞到一股不尋常的味道。
那味道仿佛由藤身散發出來,淡淡的,枝蔓的青澀裡還帶着酸苦氣。
陸依山若有所思,沖一旁三魂去了七魄的裡長招招手:“你來,瞧瞧這是什麼?”
裡長面露苦相,但又哪敢違拗。他連滾帶爬摸到蛇龛前,顫巍巍俯下頸,不大确定似的聞了又聞,跟着像被蠍子蟄了似的慌不疊後撤,哆嗦着唇說:“瞧着像毗羅樹的根莖,有緻幻的奇效,蛇蟲鼠蟻最怕這些。以往西域藝人好用毗羅樹條驅蛇,後來官府禁了邊市,慢慢也就銷聲匿迹了。時隔這麼多年,小老兒還以為這種馭蛇之術早已失傳了呢。”
毗羅樹?緻幻?
陸依山在裡長的話裡心緒翻轉,腦中火花迸現,卻依舊隻是隻鱗片爪,不見真龍。
就當此時,目光不經意橫掃,他陡地自龛壁内側瞥見了一行小字。
許是年代久遠的緣故,字體的金漆半已剝落,陸依山謹慎地把臉湊近,瞳孔蓦然放大。
緊跟着他點燃僅剩的引火奴,利用火光驅散了蠢蠢欲動的蛇群,将每隻龛盒内壁的小字逐一快速辨認過,神情随着視線遊走而愈發凝重。
終于,陸依山直起身,“拿上我的手牌去公廨,讓姜不逢從守備軍裡調一隊人馬,須膽大心細些的。若擔心城防因此出纰漏,隻管往東廠督軍帳借兵。咱家的人不能幹涉地方軍政,替他姜大人守一守城門還是可以的。”
裡長聽得雲裡霧裡,又不敢多問,稀裡糊塗點了點頭,剛要跨出房門,陸依山再次叫住他。
“你在慶陽城紮根年久,對地方風物比旁人更熟悉。回去仔細想一想,甘州之地可曾鬧出過宗祀之亂,尤其是,與蛇相關。”
從阮平在慶陽城外的别院回來,更漏已經走過子時。陸依山滿身疲倦,仍舊一頭紮進書房。朱苡柔幾次三番遣侍女催促他用膳或就寝,都被陸依山以“戰事為先”給婉拒。
這樣廢寝忘食的狀态似已持續了很多天。自打黑水塞一役後,陸依山就仿佛多了使不完的力氣。
他白天坐鎮督軍帳,聽各路情報源源不斷彙聚而來,除了替忙到焦頭爛額的姜維補苴罅隙,還要過問應昌軍鎮錢糧調度一應事項,以避免在前線拼殺的綏雲大軍後繼乏力。
陸依山忘我地忙碌,外人看他一切如舊,隻是比以往更加沉默。可但凡知曉點内情的人,無不在驚心揣測那潭死水下的洶湧。
這些天,每個人都在心照不宣地避開一些字眼,比如生死,比如大義。
在那些複雜紛纭的目光裡,唯有陸依山始終不置一詞。他用一種近乎冷漠的方式,謝絕了所有可能的同情,從帶回陸崛殊屍身的那天起,甚至都沒有掉過一滴淚。
打發走朱苡柔的婢女,陸依山在燈下研墨提筆,開始細細梳理起從鹹德四十七年以來,發生的所有事。
先帝晚年荒疏政事,久不臨朝,雖名義上把西北十二都司事權交給最信任的兒子,晉王劉璩,卻因後者從未之國而形同虛設。
塞防空虛,關外諸部漸生異心。鹹德四十七年,鞑靼糾集大軍南犯。盡管梁軍在燕國公的帶領下,拼死守住了喜烽口,但西北軍政經此一戰,慢慢顯露出了亂象。
這時恰逢四相……陸依山寫到這裡筆勢卡頓了下。
燭煙有些熏眼,他擡手,将蠟燭挪遠了些,方繼續寫道。
狼煙遍地,恰逢阮平因不忿小旗欺淩揭竿而起,各路豪強攘臂效仿,河西淪為宵小的角鬥場,也造就了南屏、北勒的聲名遠揚。
那之後,刀劍二宗離心,分别被不同的廟堂勢力招攬。而齊耕秋同樣得益于和談有功,還朝不久即拜翰林院大學士,又數年,擢遷内閣。
但他并未因此感念皇恩,反而為晉王之死耿耿于懷,以至釀成心魔。
倏地,陸依山停住筆,對着紙上洇開的墨漬陷入沉思。
齊耕秋、他的父親、阮平,乃至後來的修羅琴、猗頓蘭……他們應當效忠同一股勢力——極樂樓。
這是一個翻遍拾晷錄也尋不到任何蛛絲馬迹的神秘組織。然自昭淳二十四年開春以來發生的一系列事端,甚至是七年前的壬寅公案,背後都有着這個組織的影子。
直到鞑靼的再度發兵南下,讓陸依山廓清了一個猜想,架空十二都司、構陷方家、走私精鐵、盜販軍糧,極樂樓的所作所為皆奔着同一個目的——
陸依山筆鋒微擡。
為昭淳末年的這場兵禍埋下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