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為什麼。
漫說陸依山浸淫朝堂日久,即便是一介村夫,也能預想到倘若被阿魯台得逞,這場兵禍于大梁而言意味着什麼。
關外一統,西北淪喪,帝國命運将受到無可逆轉的重創。皇權衰微,與之相對的必然是諸侯崛起、藩鎮割據的混戰局面。
“也許,”陸依山目光微凝,“這才是極樂樓最終想看到的局面。”
觀瀾很早以前就提醒過他,極樂樓或與藩王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藩王,陸依山在這兩個字下,着重劃了幾筆。
從晉王造反失敗黯然退場,西北就成了漢、趙、燕三家争利的舞台。
漢王劉猙被證實隻是一個随時可棄的傀儡;趙王劉璋則在毫無必要且無優勢的情況下倉促跳到台前。二王先後身死,原本最不顯山露水的燕國公,變成此戰僅剩的赢家,答案似已不言自明。
盡管疑點重重,陸依山仍面臨着一個關鍵問題:他們沒有證據。
曹鹧尤是最大的得利者不假,但這并不意味着他有能力、有手段炮制如此龐大的一局。滿朝文武皆知,昭淳帝即位更改了諸王封地以後,曹鹧尤這個異姓王就越發沒有了立錐之地。試問他憑借什麼讓那些響當當的人物,心甘情願為他所用。
這不合理,也難以令人信服。
陸依山将狼毫在硯台滾過一遭,重新寫下齊耕秋、猗頓蘭、阮平,以及他的父親,北勒莊主魏湛然幾個名字。
這些人無論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都是舉足輕重的存在。他們之間本不該有任何關聯。然而今日,陸依山卻自蛇龛的供養人一欄,看到了他們的名字。
陸崛殊臨終前的一句話,将陸依山指向了阮平在慶陽城外的老宅,那些蛇龛的出現讓陸依山省覺了什麼,但終究如鏡花水月、難鑿其實。
所以,他們間的聯系到底是什麼,陸依山筆鋒躊躇,遲遲無法落下。
熟悉的感覺再次襲上心頭,真真假假蒙上了年歲的塵埃,變得有如浮光掠影,在他的世界遊來蕩去。陸依山試圖抓住什麼,又試圖揭開什麼,但四面幻鏡折射出的隻有虛僞蜃景,他什麼也拆解不了,什麼也觸碰不到。
無力。巨大的無力感像蛛絲一樣纏裹着他,陸依山擲了筆,頹唐地跌坐回椅上。倦怠的侵襲變本加厲,四肢猶如灌了鉛一般沉重,可意志始終清醒。
陸依山不能閉眼,他不敢閉眼,隻要一閉上眼,陸崛殊最後的樣子就會無比清晰地浮現在他腦海。
山壁嶙峋,石骨裸露,雪那麼冷,風嘯聲刺耳,在現實中麻木失靈的感官到了夢裡變得敏銳異常,他甚至能嗅見師父身上傷口散發出的夾雜着一絲腐臭的血腥氣。
陸依山睡着時痛哭,醒來後卻發現衾枕都是幹的。他睜着無淚的眼睛,把漆夜望到浮白,方知哀傷的盡頭原來從不是哭泣。
清風徐來,鐵馬叮當,房門在此時被叩響。
陸依山霍地張目,眼底微芒轉瞬即逝,他沉聲應道:“進來吧。”
來人是朱苡柔去而複返的侍女,進門時手裡多了一頂食盒,她自稱奉王妃之命,給督主送些赤豆豬油糕。陸依山這回沒有拒絕,但也隻是吩咐她把東西放下。
門外,朱苡柔身罩一領狐裘大氅立在廊下,侍女見狀迎上前。
“夜裡風冷,王妃身子才好些,再被凍壞了可怎麼好?”
朱苡柔緊盯窗戶上的人影,娥眉緊蹙:“督主還是不肯用膳嗎?”
“督主為了老閣主的死傷心,一連幾日都是這樣。王妃也别太憂心,沒準過幾日就好了呢。”
朱苡柔搖了搖頭:“今兒是老閣主頭七,他心裡難過。可是我能做的終究有限,這會要是有個人在他身邊就好了。”
赤豆糕放涼了,香氣也淡了,不再油潤的外表俨然一塊死氣沉沉的面團,像極了陸依山此刻灰敗無華的面容。
外間腳步聲漸遠,風也偃息,無邊靜默籠罩着這座小小的庭院。
陸依山再次阖上眼,然而這一回他什麼也沒看見,鼻前卻飄過一段似有若無的竹香。
那麼清冽,伴着幽冷,是他記憶裡魂牽夢繞的氣息。陸依山情不自禁牽動唇角,旋即又自嘲地笑出聲。
原來人真的會思念成疾,自己怎麼忘了,葉觀瀾日前才與姜不逢西出懸谯關,遊說兀良哈之子垆龍退兵。慶陽懸谯相隔百裡,公子又不會騎馬,今夜怎可能出現在這裡。
可即便如此,陸依山依舊貪戀地不願睜開眼。
直到耳邊傳來房門“吱呀”一響,竹香逐漸清晰,也越發鮮活。陸依山鼻翼遽動,不可置信地睜開了眼。
葉觀瀾就像隻白鳥一樣,出現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