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持林雙手合十,念了句佛,“公爺可知,你聽貧僧講經三年,之所以能戒掉夢魇的毛病,不是因為佛法有多精妙,而是公爺得以正視自身欲念,并且善待它。心魔排解,公爺自然不會再受其擾。”
曹鹧尤一頓,香爐還在燃燒,袅袅青煙化開的,是那股讓他倍感親切的清苦氣息。從前他每每聞見,都能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兒子。
持林緩步靠近,曹鹧尤“唰”一下擡高長劍,“持林!你亂國法在先,若膽敢往前一步,休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持林分毫不慌,煙霧缭繞之中,他那張素日裡和善的面孔驟然變得如妖似魅,即便是殺人成性的曹鹧尤,也不禁生出片刻躊躇。
“公爺不是一直想知道,這尊黑天神像的背後,究竟是什麼嗎?”
曹鹧尤的目光随之移向他身後四面八臂、形容獰厲的天王像,喉頭不期然滑動了下。
持林看在眼裡,眉間氲開一抹志在必得的得色,他趁曹鹧尤怔忡之際抽身偏離了劍鋒,又在對方回過神前閃至幾塊方磚之外,用力跺下腳去——
“轟隆隆!”
厚重的□□中滾出沉悶雷響,葉觀瀾一震,不可思議地擡眸:“冬雷?”
冬雷震震夏雨雪,皆為不祥之兆。陸依山圈緊了手臂,用胸膛抵住葉觀瀾背部,沉聲說:“天象示警,安知不為誅邪故?”
葉觀瀾的戰栗就在這句話裡倏然平息。
他重新整理了思緒,說:“出于某些原因,曹鹧尤對外隐瞞了蛇龛一節。如果我沒有猜錯,供奉蛇龛應為混元社的一種儀式,所謂供養人,亦即受到妖僧持林蠱惑的信徒。曹鹧尤親手摧毀了混元社,卻也繼承了它,你所疑慮的齊耕秋、孫國基等人為何對他言聽計從,也許答案就在其中。”
……
滿牆密密麻麻的龛盒,陰詭可怖的咝咝聲,令曹鹧尤一瞬間石化在原地,胃裡翻江倒海,大腦一片空白。
持林手捧一卷經文,快步走近,他對曹鹧尤說:“貧僧自知死罪難逃,若得公爺繼承衣缽,貧僧願以一死成全公爺斬妖除邪的威名。”
曹鹧尤聽見自己機械的聲音問:“這是什麼?”
持林沒有正面回答,隻含着笑意道:“甯以我身破天地之釜,不為魚肉受造化熬煮。公爺慨有此志,這上頭,便都是您的同路人。”
話音才落,持林猛地向前跨出一大步,出手快如電閃,根本不等曹鹧尤反應,便已攫住他手腕,轉而将劍鋒對準頸側,不帶分毫遲疑,用力一拉。
血濺三尺。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曹鹧尤怔怔地,看着昔年知交無聲無息地倒在地上,鮮血一半濺到牆上,一半潑在他臉上,剩下的如紅蛇一般,沿着磚縫繼續蜿蜒折行。
他木然仰面,與視線平齊的位置,“齊耕秋”三字受鮮血洇染,分外醒目。
這一刻,曹鹧尤忽地明白了齊耕秋三年前何以有那樣的瘋狂之舉。
甯以我身破天地之釜,不為魚肉受造化熬煮。
“公爺,還沒有完呐。西北若平,天下若平,你這把寶刀,早晚仍是鎮都眼中的不祥之刃!”
“命麼?”他自嘲地笑笑。
龛中蝮蛇陡地昂身而起,曹鹧尤心底的某些東西亦急劇地破土而出。
他握緊了劍柄,一道利落的劍光閃過,他砍下了持林的頭顱,随即俯身抓起那卷經文,塞入自己懷中……
“甯以我身......破天地之釜,不為魚肉.......受造化熬煮。”
凡涉及宗祀之亂,朝廷雖則諱莫如深,稗官野史卻不肯輕易放過。陸依山聽着葉觀瀾的口述寫下這一句,他若有所悟。
“齊耕秋不忿舊主遭遇,孫國基難平小族氣運。猗頓蘭、阮平……這些人對命數二字,各有不滿。與其說他們對曹鹧尤俯首稱臣,毋甯說他們原本就是志同道合。”陸依山喟聲,“狂風,起于青萍之末。”
又幾聲冬雷震響,預料中的瓢潑遲遲未至。霧破雲開,金光迸現,重新拂照大地。葉觀瀾眸側映着東曦,眼波潋滟如碎金點灑,“督主一語中的,才是真正的仙君呵。”
陸依山溺在這樣的注視裡,被看得心好醉。他擱了筆的手覆在葉觀瀾的手背,手指嵌進指縫如魚遊走:“疼嗎?”
葉觀瀾搖頭,随即想起什麼似的,抽手出來,從袖袋中摸出一物,塞進陸依山嘴裡。
槐花清甜與蜜香交織,再夾雜一絲懷中人身上獨有的竹葉芬芳,瞬間充盈整個口腔,潤澤了食道,最後緩緩落進胃袋。
這份不可與外人道的美妙滋味,讓陸依山滿腔躁郁之氣,頃刻拂蕩一空。
葉觀瀾難能流露出幾分率真,就像個等誇的孩子,“聽王妃說,督主年少時最喜,一為赤豆豬油糕,二便是這槐花蜜。好容易在勃聿鬼市上尋見了,一路小心謹慎,生怕壓碎或者捂化了,你嘗嘗可還是那個味道?”
蜜香沉降,暖流随之騰起,以決堤破圩之勢湮沒了陸依山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他恨不能用光全部力氣,把葉觀瀾深深揉進肌骨,與他血□□融。
陸依山把臂的手越收越緊,吻逐漸變得不再可控。葉觀瀾被吻得氣短,熱汗在鬓邊、頸側肆意滾動,随即被陸依山用舌卷去。他的耳尖以下紅得猶勝朱砂,已經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與陸依山同時起了微妙的變化。
突然,一隻手搭上了他的後腰。葉觀瀾迷亂中半睜開眼,含糊不清地說:“孝,還在孝期……”
陸依山低笑一聲,貼在葉觀瀾耳邊說:“公子在想什麼?咱家隻想帶公子去上藥而已,豈敢有失分寸。”
葉觀瀾耳尖更紅,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就當此時,公廨議事廳的鈴铛猝然大作,嗡鳴聲疊起如驚蟬,叫嚣着千鈞一發的急迫。
東線急報,綏雲軍行軍遇阻,業已收複的十三座失城同時生變。五萬大軍四面掣肘,阿魯台趁勢糾集兵力反攻,鞑子鐵騎現已打過蘆關,直逼黑水塞!